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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03


月儿端着半盆子没油拌的生胡萝卜馅,坐在炕沿上,耀先含着没有点火的空烟杆圪蹴在锅灶边,他们的儿子新生抱着两只无奈的胳膊靠在窑底的一只空瓮上。乱夕的最后一缕残阳斜斜地从窗纸上,从敞开的窑门上射进窑里来。这一缕金黄的阳光给窑里的一家三口带来的不是光明和希望,而是不尽的忧愁和熬煎。为没有包饺子的白面而熬煎,为过不起年而熬煎。
窑门外响起一阵咚咚的脚步,随着这一阵咚咚地脚步,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堵在窑门上,把那一缕夕阳斜照严严实实地挡住。看着这个突然堵在窑门上的壮汉,一家人充满忧愁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惊骇和恐惧。堵在窑门上的这个人是既让他们恨又让他们怕的郭解放。这个时候他上来干啥?端着菜盆的月儿从炕沿上站起来,手里捏着空烟杆的耀先从锅灶边站起来。两个人站起来,却不敢问出话,只是木呆呆地看着这个逆光里的黑影,只有站在窑底的新生表现出殊死一搏的仇恨。
不管是恐惧还是仇恨,一家人都预感到又有灾祸的事情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的灾星祸星,他只要一在他们眼前出现,他们就不得安生。真是这样,郭解放这时候上崖口不是给他们祝贺新年送平安吉祥来了,他是专门寻衅闹事来了。在上房里对杏花施暴没有得手,让半路回来的改改给打搅了,他感到的不是羞耻,却是愤怒,他把发泄不出去的仇恨和愤怒全都移注到新生身上来了。
郭解放把施暴缺德的事情没有干成,提起没有脱到底的裤子从上房院出来,没有再进官窑,也没有往前面的马房窑里去。他气休休地背着手上了坡道,向他原来的家走去。
虽然岁月艰辛,人们的生活都很贫寒,但乱夕的后晌卧马沟村里还是有了过年的气氛,一些人家的门窗上已经贴上红红的对联和窗花,有的人家还挂起了在夜里才能发挥出作用的灯笼。已经有穿了新衣裳的孩子在坡道上东一群西一伙的,口袋里装着拆散开的鞭炮一个一个零星地放。空气里有了炸糕煮肉和火药混合的特殊气味。这就是年味。
气极败坏的郭解放感觉不到这浓厚起来的年味,甚至还对在脸前欢声跑过的穿了新衣裳的孩子们恶声地吼叫一声。郭解放回到他原来的家里,他爹郭安屯倒滋滋润润地提前过上年了,他盘腿坐在炕上,脸前摆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两碟小菜,烫了一壶酒,正端着酒盅子一个人吸溜呢。郭安屯就是这样一个人,只关心自己,他把儿子们一个个都招出门去,不嫌脸红,不嫌丢人,在这团圆守岁的时候他倒提前捏着酒盅子吸吸溜溜地喝上酒了。
郭解放进来坐在炕沿上陪着他喝了几盅,越喝心里的火气反而越大,灌到肚子里去的几盅酒像是浇在干柴的几勺油,让火更旺地燃烧起来。郭安屯知道大儿子这一阵子肚子里窝着事,心里不畅快,就端起酒盅说:“男人闹事时,就要有个狠劲,你现在是满把手砍椽,有啥不敢的,我年轻的时候……”郭安屯把一盅子洒灌进嘴里,把他年轻时候的一截子话就没有说出来,他觉得现在当了卧马沟一把手的大儿子不似他年轻时那样豪狠,那样敢弄事情,堂堂一个队长,咋就能让一个地主的儿子给弄的心神不宁。
郭解放喝了几盅酒,又让老爹数说一顿,肚子里的火气就从鼻孔里直往外冒,就把酒盅子叭地一声撂在小桌上,起身上了崖口。
郭解放堵在窑门上,恶着声地对窑里惊慌失措的一家人说:“你们听着,杏花的事拉倒了,正月初九的事不说了……”
像是惊雷在窑里炸响,一家人全都懵了。月儿手里端着的菜盆差点失手掉在地上,“可是,可是……”月儿颤着声艰难地说不出话。
“没有那么多可是。”郭解放从怀里抓出一把钱票,这钱就是耀先送下去的二百四十块的彩礼钱,收了彩礼他就装在身上,这几天置办年货,他还从中抽取的花了几十块。郭解放把已经不够数的礼钱从怀里掏出来,天女撒花似地甩出去。再道:“这就是你们给的二百四十块钱的彩礼,给你们退回来了,别的彩礼不提不退了。你们有本事的儿子早就破了杏花的身,那些东西就算是你们的赔偿,扣下了。”郭解放把一根粗粗的指头直直地指向站在窑根里没有动弹的新生,再恶毒地说:“你小子给老子听着,杏花的事就这样结束了,你过去对杏花干的那些事情,我也不追究了,但是过了今天你要是再敢纠纠缠缠地和杏花在一起,还是原来的话,非把你小子的狗腿打断不可。你破了杏花的身,沾了杏花那么多便宜,老子不追究就算便宜你了,哼。”郭解放把一把花花绿绿的钱票天女撒花一样的撒开,再撂下这么几句恶毒凶狠的话,走了。
浓厚地黑暗又重重地笼罩在崖口上,又重重地笼罩在一家的心头上。在这乱夕的夜里,月儿耀先还有他们的新生再想的就不是明天正月初一能不能吃上饺子,比吃饺子更严重更迫切的问题像碾盘石一样向他们压下来,对这一家人来说什么能比正月九初娶不回杏花更重要。郭解放撒出来的一把钱票像是被揉碎的花瓣落英满地地还散落在窑门口的脚地上。人都娶不回了,谁还在乎这几个钱。郭解放是一个说到做到的恶毒凶狠的人,他说这事不行了,可能就真的不行了。
新生挣动着要下去问问杏花,被两个老人拉住了,现在已是乱夕的黑夜,对方又在火气头上,下去万一出了事,这年就真的不能过了。还是等过了明天,过了初一再说,乱夕晚上和正月初一不能说这事。
新生被父母拦挡在偏窑的小炕上,但是他那颗年轻的仇恨起来的心再也平静不下去。新生躺在偏窑的小炕上把这些年来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一帧帧一幕幕地在心里过起来,在别人的回忆里有苦更有甜,有难更有喜。而在新生脑海里翻找出来的一幅幅记忆的画面尽是苦难,尽是屈辱,尽是让人伤心的东西。没有一件让人欢心喜悦的事情,即是生活中有了美丽的杏花,郭解放他们又是这样千般万般的刁难阻挠,把更大的苦难和羞辱不断地再往身上推加,今天找个这事情,明天找个那事情,真是把人往死里逼呀,与其这样还倒不如真的拼上一死。痛苦不堪的回忆像是照在脸前的灯笼,把年轻的新生引进一片混沌的茫原,引进一片陷进去就拔不出来的泥沼,引进一条回不过身来的黑暗幽深的死巷。整整一夜新生睁着眼睛在这片茫原,这片泥沼,这条幽深黑暗的死巷里行走,走不到尽头……在这生不如死的痛苦中,新生愤然地起了复仇的决心。有了这种决心,他反而倒睡着了,这时候天也就明了。
天明了,远处近处零零星星地响起叭叭的鞭炮,在艰难的年景里谁手上有钱肯整板整儿地燃放鞭炮,当家的大人也和调皮的小孩子一样,把整板的鞭炮折开来星星散散地放,有个炮响把年迎来了就行。远远近近零零星星的炮响没有把新生惊醒,他满怀着复仇的决心正在梦里的那片茫原上,那片泥沼里,那条黑暗幽深的死巷里大步行走……
耀先和月儿也是一夜没睡,听到远处近处的炮响,他们还是起来了,今天过年,不能起得晚了,得把旺火点着,得准备年饭。往年的这一天他们都是早早起来,耀先领着新生在院子里把旺火点着,月儿在窑里煮熟新年里的第一锅饺子。可是今年的初一起来,院子里点不起旺火,锅里也煮不进饺子。昨天乱夕的后晌,他们还没有把点旺火的松枝找回来,郭解放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饺子就更没有包,连白面都没有拿啥包呀。
耀先和月儿起来,站在崖口边上看了几眼下面各家场院里点起的一堆堆旺火,转脸又回到窑里。耀先问:“要不要把新生叫起来?”一说起儿子,月儿就忧心起来,她想想说:“又不放炮,也不点旺火,让他再睡一会吧。”
月儿还是把新年里的第一锅饭煮出来了,她煮出来的不是一锅白溜溜圆滚滚的饺子,而是一锅稠稠的玉茭面糊糊。稠糊糊里倒是搅了不少昨天剁好的准备包饺子的胡萝卜丝丝。
搅了胡萝卜丝丝的玉茭面糊糊煮熟了,新生被父亲叫醒,含着两眼湿湿的泪水,端喝了一碗母亲熬煮出来的玉茭面稠糊糊,这碗玉茭面糊糊更让新生坚定了决心。
新生心里有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却不能对父母明说。他知道父母被整治了一辈子,肚子里早就没有胆了,啥事他们都是个怕。自己心里做出的重大决定不能给他们说,说了,他们会担惊害怕,会阻止住不让他出门。新生在那条幽深黑暗的死巷里已经走的很远很远,已经没有回头盼顾的机会了。
耀先月儿不知道新生心里已经酝酿出一个轰轰烈烈的以生命为代价的计划,他们见儿子眼里含满了泪水,只是以为他在为这正月初一端起的玉茭面糊糊而难过,在为昨天郭解放说的事情而难过。他们的心也是刀绞一样的难受。
新生喝完一碗玉茭面糊糊放下碗,站起来没有说话,他怕说一句话,动摇了自己的决心。月儿心疼地看着放下碗站起来的儿子,她觉得儿子脸上的表情于往日有很大的不一样,她就轻柔柔地劝慰说:“今天过年,咱啥也不想,啥也不说,啥也不干。村里人这阵子吃完饭都在河湾里溜冰呢,你也和大家伙热闹去吧。”新生点一下头,从窑里出来,就站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向河湾里看。
入冻前在河湾里堵垒起的那道土坝里已经存蓄起好大一片水面,现在正是数九寒天,水面上结起一层厚冰。正月初一吃完饺子的人全都聚在河湾里的冰面上溜冰。冰面像镜子一样光滑洁净,在上面滑倒身上的新衣裳也弄不脏,是一个好去处,所以这阵子大人孩子在河湾的冰面上聚了一片。新生站在杜梨树下看不清冰面上的人堆里有没有郭解放,今天他要找的不是别人,就是从小到大一直欺负他的那个郭解放。新生昨晚上想了一夜,想的就是要在今天,在正月初一过年的时候一斧头把郭解放的头劈了。至于劈了以后怎么办他就不想那么多了,反正劈了郭解放,他心里的仇就报了,心里的恨就解了,就再也不受他的压迫和欺负了。
新生转回偏窑,把修水库那年杏花亲手穿在他身上的那件红艳艳的毛衣取出来。这件红毛衣他没有舍得在身上多穿,做为一件信物,做为一件神圣的东西,他一直小心地保存着。今天,他觉得应该穿了。新生把一直小心保存着的红毛衣取出来,穿在身上,外面再罩一件宽宽大大的黑棉袄。黑棉袄的前襟没扣,就敞着,把高挺的胸堂和红艳的毛衣露出来。新生再从工具篓子里把那把常握在手里干木匠活的宽面利刃斧子提出来,拿在手里沉沉地掂两下,就别进后腰。
新生往后腰里别斧子的时候眼没眨心没跳,从从容容的就和往常出门给谁家帮忙干木匠活一样。新生后腰里别上宽刃斧子,从偏窑里出来,往前走了两步,隐隐觉得应该给正窑里的父母招呼上一声。只是招呼一声,不说自己要干啥,更不说自己后腰里别了斧子。新生回过头进了父母住的正窑,母亲正在洗碗,父亲圪蹴在炕沿下端着旱烟在默默地抽吸。新生站在窑门口上看着勤劳的母亲和沉默的父亲,鼻腔里涌起一股酸酸的东西,尽管他没有细想过别着斧子下去后还能不能再回来,但他还是朦胧地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他站在窑门口上想近近地再多看上父母几眼,这是两个最慈祥最善良最勤劳,也是遭受的苦难和屈辱最多的老人,他们把他拉扯起来不容易啊,正是因为他们太不容易了,他才要把斧子别在后腰里。新生脑子里已经转不过这个弯了,直到洗碗的母亲抬起脸,新生才恋恋地叫一声:“妈。”
细心了一辈子的月儿这阵子却粗了心,她没有端详出儿子瘦削的脸上多了一层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阴冷的杀气,也没有听出儿子最后喊出来的这声妈是那样的艰难而又饱含深情。月儿抬起脸就把眼睛落在儿子胸前敞露出来的那一片耀眼的红艳上,这件红毛衣的来历,她听儿子细细地说过,她和儿子一样对这件红毛衣充满了珍爱。月儿看着儿子胸前敞露出来的细密柔软火一样红艳的毛衣,就想起心爱的杏花。虽然夜个后晌凶神恶煞一样的郭解放把不够数的二百四十块彩礼钱抛撒在她面前,还说了那么一串狠毒的话,但是,她相信杏花终究还是要嫁到崖口上来的,他郭解放挡不住。看见儿子在这正月初一把这件红毛衣穿在身上,月儿就把别的事情忘了,她没有看出儿子脸上变换了的表情,没有听出儿子那颤着声音的呼叫。月儿甚至把今天没有吃上饺子的事情都忘了,她看着儿子胸前敞露出来的红毛衣,鼓励着说:“下去到河湾和大家伙热闹去吧,大家伙都在河湾里溜冰呢,说不定杏花也在,见了杏花一说,就啥也明白了。”
新生最后看一眼父母,说:“我走了。”“去吧,去吧。”月儿应了两声。一直沉默着的耀先等新生转过身,才叮嘱地说:“今天过年,见了人要有个笑脸。”
后腰里别了宽刃斧子的新生朝坡道下走去,他走的从容镇定。真的,人要是把啥都放下不想了,心里也就没有紧张害怕了。新生走到皂角树下稍稍犹豫一下,他不知道现在杏花在什么地方,要是能见上杏花一面就好了。新生扭脸向上房院张望一下,上房院两扇黑漆漆的大哨门紧紧地关闭着,门上没有贴红对联。新生觉的上房院今天也有些像他崖口上的家,没有过年的喜庆气,别的人家门窗上都贴了红窗花红对联,显得一片过年的喜庆。而上房院的大哨门上却没有贴。
新生站在皂角树下看着上房院没有张贴对联的大哨门稍稍犹豫一下,扭脸再往河湾看的时候,就看见一颗硕大肥实的脑袋。他心里有了的一丝犹豫立马就无踪无影地消失掉了,今天别着斧子下来就是找这颗脑袋来了,要是这颗肥脑袋现在还躲藏在关紧哨门的上房院,他就不好下手了。还好,他在河湾的冰面上等着哩,等着他拿斧子去砍哩。新生抖擞一下精神大步地下了沟口,朝河湾的一片冰面走去。现在他心里没有任何杂念,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飞起宽刃斧子,把郭解放的脑袋砍下来。他躺在偏窑里几乎一夜没睡,已经逼真地想象出把郭解放肥大的脑袋劈砍下来时那么一种红血飞溅的场面,那是让人多么激动的一种场面呀。新生用这样的念头鼓舞着自己朝前走去。
河湾里被土坝围挡住的一片大大的水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平常到河湾里溜冰戏耍的都是些孩子。大人们那有心情和闲工夫来溜冰,大人们都在为过日子奔忙着。但今天是大年初一,大人们就有了闲暇,就有了心情。一年就这么一天,啥事情在这一天还搁不下呀。吃完饺子,人们就呼呼啦啦地一起涌到河湾溜冰来了,大人小人男人女人来了几十上百号。这里一下就成了大年初一热闹的中心。往年过年人们都聚在皂角树下的场子上热闹,今年有了这一片厚实光滑的冰面,人们就全都聚到这里来了。
郭解放也来了。
郭解放的这个年也不好过,因为夜个后晌在上房炕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上房院里的年就不好过了。改改把受了欺负的小女儿搂在怀里,从后晌骂到天黑,又从天黑骂到天明,别人家熬年哩,改改却展展地骂了一夜。改改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发了怒就了不得。改改把郭解放骂的乱夕黑夜进不了家门,骂的对子没贴,旺火没点,饺子没包。改改把大哨门闩插住,要把这个猪狗不如畜牲一样的养老女婿撵出门去,连自己媳妇的亲妹子都敢下手糟蹋,你说他还是个人吗,留这样的祸害在家干啥。
郭解放在他爹郭安屯的窑里熬了一夜,饺子也是在他爹窑里吃的。天明后为了脸面,为了不让村里人看出上房院里的丑事,他低垂着头在零零散散的鞭炮声里走下坡道。但上房院的大哨门再不给他开,他就站在哨门前的青石圪台上虚张声势地和串门拜年的人拱手打招呼。拜年的人都是一脸喜庆,谁也没太注意上房院的大哨门是把郭解放关在门外的。再后来他就强装出笑脸跟上人群到河湾溜冰来了,熬时间来了。
别人已在冰面上玩好一阵了,郭解放的两个儿子,金锁银锁才急急慌慌地从河渠上跑过来。七八岁的娃娃知道个啥,他们想得就是过年,就是放炮,就是穿新衣裳,想得就是到河湾里溜冰玩耍。他们才不管家里发生了啥事情哩,他们也闹不清家里是出了啥事情。两个孩子在冰面上跌跌撞撞溜一阵,看见别的孩子都是坐在冰车上玩。他们就噘着小嘴回过头找他们的爹。
自从河湾水面上结起厚冰,自从有人做了冰车让他们的孩子坐在上面耍,金锁和银锁就缠着郭解放也要冰车。入冻以后郭解放一直在为杏花的事烦心,他那有心思给儿子做冰车,一推六二五,把儿子推的远远的。今天是大年初一,冰面上哧哧溜溜过来过去的都是冰车,他的儿子却没有。坐在土坝石头上和人说话的郭解放心里也隐隐地有些歉疚。“走,咱们看看冰车是咋做的。”郭解放把缠在身边要冰车的两个儿子拖引着向冰面上走去。
在镜子一样光滑的冰面上戏闹玩耍的尽是一群孩子,在冰面上溜溜滑滑的大人不多。大人们大都站在冰外的河岸上,或是坐在土坝的石头上,一边拉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孩子们溜冰。
郭解放一手拖引着金锁,一手拖引着银锁下到冰面上,把全锁双锁小兄弟两屁股下坐着的冰车要过来,说:“全锁,过来让姨夫看看你的冰车是咋做的。”全锁和双锁是天喜和桃花的两个儿子,和金锁银锁是亲亲的姨表兄弟。全锁比金锁小一点,银锁又比双锁小一点。他们既是兄弟又是伙伴,成天都在一起玩。
全锁和双锁把冰车顺过来让郭解放看,并且还豪壮地说:“这是我爸给我们做的。”
郭解放把冰车翻过来看,其实这冰车很简单,就是在两根条木上钉上八号丝,在条木的另一面钉上木板,八号丝朝下,就是一架冰车。郭解放看看,就把冰车放正,说:“这么简单呀,明天,明天我给你们一人做一个。”说完他就一尻子坐上去,他一百八十斤的身子把冰车上的木板压的吱吱响。金锁银锁全锁双锁可就高兴了,他们才不管冰车上的木板响不响呢,几个人一起把小手搭在郭解放又宽又厚的脊背上推着就往前面跑。冰车下面两根磨亮了的八号铁丝触着冰面没有什么阻力,轻轻一推,冰车上的人就箭一样地往前窜。银锁小跟不上箭一样往前飞窜的冰车,滑倒在冰面上哇哇地哭。郭解放让冰车停下来,但他没有从冰车上下来,而是把哭叫着的银锁抱在怀里,让孩子们继续推着往前滑。
新生后腰里别着宽刃斧子从河渠上过来,远远地看见郭解放搬着腿坐在土坝的石头护坡上,背对着河渠脸朝着冰面正和几个人说话,新生觉得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只要顺着河渠走过去他脖子上的脑袋就肯定没有了。新生把脚下的步子加快,把手背到后面紧紧地握住别在后腰里的斧子把。他背藏在棉袄后面紧握着斧子把的右手汗津津的还微微地有些颤,胸腔里的心脏也一阵阵的狂跳起来。这不是紧张更不是害怕,而是兴奋是激动。他似乎已经闻到了咸咸的血腥,似乎已经看到郭解放脑浆迸裂红血四溅的场面。多带劲呀,一斧子下去,就把多少年的仇恨全解决了。
兴奋起来的新生背着手,在棉袄里紧紧地握着锋利无比的斧子,快步向坐在石头护坡上的郭解放逼去。还有十步远了,新生正要抽出斧子,正要像豹子一样向前冲跃,这时候郭解放突然站起来,一手拖引着一个儿子向冰面上去了。新生愣怔一下,收住猫腰前行的步子,把差一点抽甩出来的斧子再插回后腰。他不打算追到冰面上去用斧子砍劈他的脑袋,他不是不敢。现在对新生来说已经没有不敢这个词了。他觉得冰面上滑,弄不好会把自己滑倒。滑倒多不好呀,他要像英雄一样站着漂漂亮亮地把事情干出来。“好吧,再饶你几分钟活命。”新生站在土坝上等着郭解放从冰面上过来,等着再一次机会的到来。
也坐在石头护坡上的李天喜侧一下脸,看见新生也来了,他本来要和新生说两句,但又把脸转过去了。这一阵子他有些不放心,因为他看见郭解放坐在冰车上,怀里抱着银锁,让金锁全锁还有双锁推着往冰面中央去了。刚才天喜也轻轻款款地到冰面中央走过一圈,脚踩在冰面中央和脚踩在冰面边上的感觉就不一样,踩在冰面边上虽然脚下也是光光滑滑的,但人心不慌,觉得离地面不远。走到冰面中央就让人有些心虚腿软,就能听到脚下不时地有“噌噌”的像是玻璃镜子破裂了一样的声音。中间的冰层肯定没有边上的冰层厚,即是一样厚,中间也没有边上的支撑力大,起码边上没有“噌噌”的让人揪心的玻璃镜子破裂了一样的声音。冰层下面的水深水浅也不一样,边上的冰层即是破了,下面的水也不过没到腰上,没到腰上的水扑腾几下就能上来。中间冰层下的水可就不是只能没到腰根上。中间冰层下的水有一丈多深,足以没过人的头顶,那地方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可是这一阵他的两个儿子,还有郭解放的一个儿子正推着坐在冰车上的郭解放箭一样地往那个地方飞窜,郭解放怀里还抱着他自己的另一个小儿子。这一疙瘩四五个人是很有一些重量的,光郭解放那一砣子就有一百八十斤重,那噌噌裂响的中间冰面能吃的住他们吗?
李天喜揪心的顾不上和过来的新生打招呼,眼睛紧盯着朝冰面中央飞窜过去的几个人,真想喊一嗓子把他们喊回来,心里也直埋怨郭解放那么大个人,也不知道个厉厉害害。就在这时候,在李天喜想喊没喊,直在心里埋怨的时候,冰面上传来刺耳的玻璃镜子破裂开的那种“咯噌噌”的声音,这声音就是从冰面中央,从郭解放坐着的冰车下,从几个孩子的脚下传响过来的。随着这刺耳的声音,一道两道好几道裂缝像是游移的水蛇,快速地从冰面中央,从郭解放坐着的冰车下,从几个孩子脚下向四周边穿游开去。立时冰面上出现了混乱,大人孩子纷纷逃也似地往边上滑溜。然而冰面中央的那架冰车却收不住惯性,依旧在就要破裂开的冰面上向冰面中央滑去。
“哐咚”一声,出事了。一块门扇一样大的冰排像是孩子们玩的撬撬板一样飞撬起来,撬起的冰排下露出一个黑洞洞吓人的冰窟窿。冰车上的郭解放还有他怀里的银锁,身后的金锁全锁扬了一下手就都栽进黑洞洞的冰窟窿里不见了,只是跟在后面的双锁在冰车往冰窟窿里钻蹿的一瞬脚下一滑,跌倒在冰上,身体像螺砣一样打着旋,最后停在冰窟窿边上没有掉进去。
“啊呀呀。”河湾里扔了炸弹一样狂乱起来。人们只知道狂喊狂叫,却没有一个人敢往冰窟窿跟前跑,连爬在冰窟窿边上哇哇哭叫的小双锁都没有人敢靠上前去拉救。卧马沟的人不会水,谁敢往一丈深的冰窟窿里跳。
新生从河渠上过来没有得了手,让郭解放滑着冰车溜走了。他不想抡着斧子追到冰面上去,他要等着他从冰面上上来。新生把藏在棉袄后面握着斧子出了冷汗的手抽出来,在棉袄前襟上擦擦,觉得有些尿憋,就走下土坝背过脸。一脬尿没有尿完,就听冰面上疯疯乱乱地叫喊起来。肯定是出大事了,新生打个激灵,转过脸就紧着往土坝上跑。跑上土坝就看见冰面中央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冰窟窿,就看见爬在冰窟窿边哇哇哭叫的小双锁。
新生顾不上再想别的,飞也似地向冰窟窿边的小双锁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敞开怀的黑棉袄甩脱掉,别插在后腰里的那把明晃晃的宽刃斧子这一刻也随着黑棉袄一起掉在冰面上。穿着红毛衣跑到冰窟窿边的新生爬下身,一展手把小双锁拉拽过来。
这时候有人喊:“冰窟窿里还有人哩。”新生稍稍一愣,把手上的双锁顺着冰面使劲一推,躺在冰面上的小双锁哧溜溜地滑出几丈远,滑到人们的脚下。“谁掉进冰窟窿里去了?”新生问这话的时候已经站在冰窟窿边上,他脚下的冰面也正在噌噌地破裂。有人喊着回答说:“金锁银锁全锁还有队长郭解放都掉进去了。”
在这种时候人是没有思维的,在这种时候人是靠着本能去行动的。别人的话还没有喊完,新生就一纵身跳进冰窟窿,他身上的红毛衣在纵身一跳的瞬间,让人们看到一团红红的火一样的希望。卧马沟的人不知道新生还会水,他纵身跳进冰窟窿之后,人们都惊恐万状地远远地瞪着那个不断有气泡冒上来的黑洞洞的冰窟窿,这一刻河湾里的这些人就像是伫立着的石头一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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