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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04


少顷,冰窟窿里腾冒起一串粗大的气泡,接着那黑暗幽深的冰水里就浮上来一朵红艳艳的张开的花朵,在冰水里红艳艳张开的花朵正是穿在新生身上的那件红毛衣。“呀,新生上来了。”有人喊,果然,新生的脑袋像是张开了的花朵里的花蕊一样从冰窟窿里伸探出来,他手里还托举起一个孩子。
这第一个被新生托举出来的孩子是金锁。远远站在边上的人就喊:“还有,还有,里面还有人。”新生踩住水,喘一口气,说:“快砍几根树杆子过来。”新生把金锁往冰面上托举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别的人又不敢到跟前来,他把金锁托上去后还得再推一把,要是有一根长树杆伸过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新生喊完就又潜进冰水里去了。
有人捡起新生掉在冰面上的斧子,在土坝边一斧子就砍下一棵胳膊一样粗的钻天杨。有人还疑惑地问一声:“那来的斧子?大年初一谁把斧子带到河湾里来了。”
“树杆,树杆,快快快。”捡起斧子砍树的人来不及回答斧子的问题,这边就急急地喊叫起来。新生又托着一个孩子浮出水面,这次托出来的是全锁。这回新生没有像刚才往上托举金锁那么费劲,人们把砍来的钻天杨远远地伸过去,全锁抓住树梢儿,人们一拽,全锁就从冰窟窿里爬上来了。
新生粗粗地缓两口气,一个猛子又扎下去。新生刚扎下,水面上就咕咕噜噜地冒起一串又粗又大的水泡,随着水泡扑腾出两只粗壮的胳膊,粗胳膊上的两只手疯子一样在水面上乱抓一气,却什么也抓不住,这不是新生。新生每次上来人们就会看到一朵张开了的红艳艳的花儿。果然随着那两只胡乱扑腾的手,一颗硕大的脑袋从水里伸探出来。这是郭解放的脑袋,平常威风八面气势汹汹的郭解放现在扑腾在水里可就再威风不起来了。郭解放当过三年兵,会玩枪玩炮,但他不会玩水,是个旱鸭子。他坐着冰车栽进冰窟窿一下就沉到了底,扑腾半天,肚子里都快灌满水了,才扑腾着露出一次头。郭解放扑腾着露出头了,脸憋的和猪肝一样又黑又青。
“快快快,是郭解放。”人们赶快把钻天杨往冰窟窿里伸,人们还齐声喊:“解放抓住树梢,抓住树梢。”郭解放那里能抓得住树梢,他扑腾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张开大嘴只喊出一个:“救……”后面的命还没有喊出来,咕咕地呛两口水,又沉下去了。
那朵鲜艳美丽的红花又一次在水面上张开。新生这次臂弯里夹带上来的是小银锁,小银锁在水下憋沉的时间有些长,新生把他夹出水面时,他就和死了一样已经闭气。他就不能像刚才全锁那样抓住人们伸送过来的钻天杨往上爬。新生虽然水性不错,但上来下去折腾了这么几次,把身上的力气也快耗完了,也是呛了几口水,脸也是憋胀的通红。他把软溜溜搭在臂弯里的银锁送了好几下都没有送到冰面上去,他抓住钻天杨树梢歇缓了一阵,才费尽力气把银锁顺到冰面上。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郭解放还在水里面。”上面的人用钻天杨把银锁扫到边上后又是齐声地一片喊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郭解放第二次扑腾着把半个头探露出来。拉拽着树梢歇缓了几口气的新生没有容得他把整个头露出水面,就扑了过去,冰窟窿里的水波一阵搅动,像是有鲸鱼大鳄在里面争斗一样,搅起的水波都漫上了冰窟窿边的冰面,接着冰窟窿里旋起一个水旋,水旋里升冒出一串气泡,粗大的气泡。接着就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平静……
冰岸上的人们宁声静气地逼视着像镜面一样丝纹不动了的水面,人们期待着在幽深的水里能再一次看到慢慢漂浮上来的那朵红艳美丽的花朵,人们期待能再有奇迹出现。然而窟窿里的那一片水面依旧像镜面一样平静的没有了一点波纹,幽深的水里再没有浮现出那朵桃花水母一样张开的红花……
冰岸上有了哭声,一声,两声,一片。
而真正惊天地泣鬼神,让人肠断心碎的哭声是月儿和杏花从村里跑来之后,才在河湾里响彻起来。
后来人们从冰窟窿里把新生和郭解放打捞上来,打捞上来的两个人是紧紧地缠抱在一起的。人们原来都说新生是为了救郭解放,被郭解放缠抱住胳膊后沉到水底里去的。但打捞上来却是新生紧紧地缠抱着郭解放的两条粗壮的胳膊,这就让人们有了一些想法。不管有什么想法,新生是救人的英雄,三个孩子都是新生从冰窟窿里救出来的。
说新生是救人的英雄,这不是一般人说出来的,是国家干部李春喜说出来的。回家过年来的李春喜现在是县委机关里的一名干部,他说出来的话就有一定的份量。别的人轻易不敢把英雄二字追加到新生头上去,活着的时候是地主的儿子,死了倒成英雄了。李春喜是当着全村人的面在河湾里说这句话的,他说:“郭新生同志是罗盛教式的英雄,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谱写出一曲壮丽的凯歌……”
李春喜的话没有说完,月儿和杏花就爬扑在新生已经僵硬了的身体上哭的昏死过去。她们不要什么英雄,她们只要自己的亲人,她们只要她们的新生。这两个女人是新生的至亲至爱,她们的所有希望,所有梦想全都寄托在新生身上。现在新生没有了,她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月儿和杏花的悲伤恸哭让河湾里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
也已经死了的郭解放和新生隔开好远一段距离,他身上也蒙盖着一条被子,但是他身边却没有一个悲伤痛哭的人,连他的女人梨花都不在他身边。
梨花和杏花是一起得到凶讯的。杏花一听新生出了这样的事,就疯了一样往河湾里跑,而梨花却坐在院子里没有动,她没有脸到河湾里去哭他,他不值的她去哭。她只是把两个被新生救起来,再被人送回的儿子搂在怀里低低地哭。
新生和郭解放的尸首从河湾里搬回来,在村口上的皂角树下,发生了一点争执。新生为救人而死,死得重于泰山,是英雄。不管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啥,他现在是英雄。是英雄就应该躺到官窑里去接受人们的悼念。郭解放落水而亡,但他当了这么些年村干部,似乎也应该躺到官窑里去。这两个人虽然活着的时候有过许多过结,但要是不出这事,用不了十天他们就是裢襟挑担,他们又是这样抱在一起死的,一起停放在官窑里没有啥吧。好心的卧马沟人只知道一点表面上的事情,他们谁能知道真实的情况呀。要是没有昨天那样的事情发生,今天他们就不会一起躺在这里。这是两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活的时候是冤家对头,死了以后同样还是冤家对头。怎么能把他们停放在一起?
从河湾里上来的月儿虽然痛不欲生,但在这个问题上她是清醒的。她可怜的新生活着的时候受尽了郭解放的欺负,她不能让这个虎狼一样的坏人再跟到另一个世界去欺负她的新生。如果郭解放也要在官窑里停放,她就让人们把她的新生抬回到崖口上去,她不要那个徒有虚名的英雄,更不要郭解放躺在新生身边。杏花哭的比月儿还要伤心,她爬扑在新生早已僵硬了的身体上人们拉不起来。杏花说出来的意思也是这样,不让把她最亲的人和最恨的人停放在一起。
接下来就挨上郭解放的家人说话了,现在代表郭解放的是他的老爹郭安屯,而不是他的妻儿。站在皂角树下的郭安屯那张已经衰老的黑脸上有哀伤,更多的却是气愤。他老脸上的气愤在河湾里就有了。
听说大儿子出了事,他也是一路喘着气往河湾里跑的。到了河湾,他大儿子已经蒙盖着被子躺在那里了,和他儿子一样蒙盖着被子躺在河湾里的还有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身上爬着两个女人,长一声短一声,把整个河湾都哭的悲凄凄的。而他儿子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更没有一个爬在身上痛哭嚎叫的女人。他就问愣愣地站在一边的二儿子郭土改:“你大嫂呢?”郭土改这才说:“金锁和银锁也是才从冰窟窿里捞救出来,大嫂在家里招呼他们急忙过不来。”气愤就是这时候爬上郭安屯已经衰老了的黑脸上的,他气急败坏地说:“她知道不知道她男人已经死在这河湾里了。”他的几个儿子,垂脸站在一边都不再吭声。郭安屯再扭脸看一下扑在新生身上哭的喘不过气的杏花和月儿,再想想夜黑间是乱夕年三十,他的儿子回不了上房院,钻在他的窑里的那个可怜劲,就跌腿跪下“咳咳咳”地哭起他的儿子。
新生和郭解放的尸首搬进村口,停在皂角树下争执着要不要进官窑的时候,梨花还是没有出来。郭安屯这下就暴跳起来了,他知道年三十大儿子进不了上房院的真正原因,不管啥原因,正月初一儿子死在门外进不了家门就不行,我儿子是招进你吴家顶门去的,他给你们吴家顶了十年门,现在死了,不能就成了进不了门的野鬼。他更不愿意让当了十年村干部的儿子最后和地主的儿子躺在一起。“把解放抬到上房院里去,抬到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去。”郭安屯在皂角树下吼叫起来,他没有气昏了头,在他儿子死了的情况下,他想到的不是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的将来,他想到的却是那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这是一副绝好的棺材呀,当年吴根才的瞎眼老妈一心想的就是百年以后躺进去,结果没有如愿。后来吴根才也是一心想躺进去,结果也没有如愿。郭安屯一度也有躺进去的心愿和可能。如果他的大儿子能好好地活着,他的心愿也许就能成为现实。现在他的大儿子突然掉进冰窟窿死了,他也就再没有指望了。他躺不进去了,他就要让他的大儿子躺进去,他大儿子是招进吴家的养老女婿,他还给他们吴家生了两个儿子。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好棺材就应该是他儿子的。郭解放躺在门板上,让他的几个兄弟硬硬地抬进了上房院。新生就被抬进官窑。
对上房院的改改来说现在是艰难的时刻,两个女婿一下都掉在冰窟窿里死了,在这艰难的时刻有一项重要的事情要改改来决定,而改改是个老实人,她一辈子没有做出过什么决定,小时候由父母做决定,嫁给吴根才后由吴根才做决定,吴根才没了以后就由养老女婿郭解放做决定。现在这些做决定的人都没了,该着她做一回决定了:那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该让谁用。如果在一天以前,这也许就不是个问题,郭解放是家里的男人,家里的男人死了就应该用家里的棺材。但是,因为昨天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改改的想法就有了变化。郭解放死了,和郭解放一起死了的是她小女儿杏花的女婿新生。也就是在昨天,在年三十的夜里小女儿杏花倚在她怀里哭泣着把郭解放的种种劣迹全说了出来,同时杏花也把她和新生的事情全说出来。改改就彻底醒悟过来了,现在让她来做这个决定当然就不会和前一天一样。
改改坐在炕上瞥一眼蒙了脸躺在门板上早就僵硬了的郭解放的尸首,悠长地吐一口气,对炕上的几个人说:“把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抬出去,抬到官窑里让新生用。新生和他一样是我的女婿,新生和他还不一样,我的两个孙子一个外孙都是新生从冰窟窿里救上来的,新生最后就是为了把他也从冰窟窿里救出来,才和他一起沉到水底下死了的。再说这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本来就是新生他们家的。”炕上的一堆人没想到平常没主意的改改遇上这么大的事情,还能说出这样的主意。也坐在上房炕上的郭安屯想为儿子争辩一下。改改一下就变了脸,她用不可商量的口气硬硬地说:“我活着,这上房院里的事情就由我做主。把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抬到官窑里让新生用。”
那口让多少人羡慕的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就从上房院抬出来,抬进了官窑。人们看着闪耀着金属般光泽的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都佩服地说改改深明大义,做的对。有人直接把话说到耀先月儿跟前,说:“这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是你们爹留下来的,谁的骨头有那么重呀,只有新生。”
这样的话耀先月儿是不敢说的,虽然他们的儿子为救人壮烈牺牲成了英雄,他们也不敢说这样的话,甚至不敢想这样的事。他们守在儿子的灵柩前除了深切的悲痛,心里像是一片空漠的荒原,啥也没有了。他们心里所有的期望,所有的梦想全都随着儿子一起去了。没有了儿子,他们这一辈子还能再有什么指望?杏花倒是一直陪着守在新生的灵柩旁,但她能是他们的指望吗?杏花和他们之间是需要有一座桥梁的,新生就是架在中间把她和他们连接起来的桥梁,现在新生不在了,桥也就断了。在新生的灵柩前,月儿再不像以前那样亲密地像是女儿一样对待杏花了,没有新生了,她们之间的婆媳母女的关系还能有吗?月儿不敢再有非分的奢望。
下葬这一天杏花穿一身雪白的孝衣,发梢上系一绺红布头上剪下来的布条子,扶着新生的灵柩一直上了崖口。
新生的墓穴就在他爷爷的墓穴旁边。当一锨锨黄土扬扬洒洒地把那具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埋填住后,帮忙的人就走了。新起的坟堆边就剩下耀先月儿和杏花三人,现在一堆黄土把新生和他们彻底地阻隔在两个世界里。月儿和杏花爬跪在湿漉漉的坟堆上拍打着黄土,放声地嚎啕,可是她们的嗓子早就嘶哑的哭不出声音来了。
耀先脸上挂着两行老泪,默默地圪蹴在旁边,许久,他过去把她们往起拉拽着说:“行了,哭上一阵就行了,再哭,人也哭不回来了。新生比他爷爷强多了,爷爷走的时候身上只圈了一张光席片子……”说着他没有把她们拉拽起来,他自己的身子倒又软的立不住了,伤心的往事不能提呀。
最后倒是月儿把他劝住的,月儿止住伤心的抽泣,说:“他爹,你先回窑里去吧,我和杏花说两句话。”在官窑里月儿和杏花守了新生五天五夜,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在亡者面前有些话她们不好说,不能说。现在新生入土为安,一些话她们也该说了。月儿首先要表达的是对杏花的感谢,杏花做为一个姑娘家能这样穿白戴孝地为新生送葬,为新生守灵。她只是新生订了婚的没有娶过门的媳妇呀,她没有这样的责任,可是她却这样做了。真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姑娘呀。可惜新生没有这福份,她也没有了这福份。月儿没有福份再让杏花当她的儿媳妇,但她心里的感谢是要说出来的。
耀先慢咧咧地走了后,月儿把哭得浑身软的像一滩泥的杏花拉起来,把杏花沾满了湿土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用哭哑的嗓子悲切而深情地先叫一声:“杏花。”她没有亲昵地叫一声:杏,而是又像原来一样叫了一声:杏花,她说:“新生没有白活一场,他有你这样的一个好媳妇虽没有过门,他也该知足了。他走了,他再不会说话了,就让我替他对你说一声:谢谢吧。”
“妈。”杏花的嗓子也是哑哑的,但是她没有改变了对月儿的称呼,新生在的时候她叫她妈,新生不在了,她还要叫她妈。杏花泪眼涟涟地看着月儿,看着她最亲最爱的人,哽咽而又坚定地说:“妈,我生是新生的人,死是新生的鬼。今天是新生最后一次从坡道上走上来,也就是这最后一次他把我娶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咱家里的人,我再也不下去了,我要在崖口上陪着妈,陪着新生过一辈子。”
杏花说出来的话把月儿吓了一跳,她那里敢想这样的事情,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凭啥要守到崖口上来,新生已经埋到土里去了,桥塌了,路断了,人家凭什么呀。月儿赶紧劝说:“杏花,你可不敢这样想,你这么年轻,往后还有好日子呢。新生他已经埋到土里去了,你把你的情你的义也都尽了,你可不敢……”
不等月儿把话说完,杏花更坚定地说:“妈,啥话都不要说了,我啥都想好了,我早就是新生的人了,我永远都是新生的人,永远都是你的儿媳妇。我肚子里现在就怀着新生的孩子,我要为他把孩子生下来,我要和孩子永永远远地守在崖口上,永永远远地守在他身边。”
月儿惊悸的再说不出话,惊悸过后她就有了感动,有了喜悦。谁说儿子没有了,指望就没有了?儿子把希望的种子已经播撒下来。希望的种子正在一片肥沃的土地里勃勃地生长。月儿一把把杏花搂抱在怀里,搂抱住杏花,就是搂抱住了希望,就是搂抱住了未来。
杏花真的住在崖口上再没有回到下面的上房院去,她就住在新生生前一直住着的偏窑里,她真的成了崖口上这个家庭里的人。
郭解放死后李天喜当了队长,巧红的男人虎堆当了副队长,歪嘴许春娥虽然还是政治队长,但没有了郭解放的撑腰,她也就再狂浪不起来了。
崖口上一家人的日子也变的安宁了,起码再不遭受那么多人为的欺负和迫害。八个月后,杏花在偏窑小炕上生下一个儿子。
当杏花的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月儿激动的爬在新生的坟头上和地下的儿子说起话:“新生呀,我的好儿子,妈给你报喜来了,你的杏花给你生下儿子了。你把这喜信儿也告诉爷爷,让爷爷也高兴高兴……哦,咳咳咳……”月儿在给地下的儿子报喜讯的时候,却在儿子的坟头上哭的起不来……
杏花给儿子起名叫:小新生。
月儿对杏花给儿子起的这个名字很满意。如果说新生是架在月儿和杏花之间的一道桥梁,那么小新生就是架在这两个善良女人之间的一道绚丽的彩虹。这道横空出世的彩虹架在崖口上,让遭受了那么多磨难和羞辱的耀先月儿,让同样也是遭受了不幸的杏花一起看到了五彩的希望,一起看到了五彩的未来。
杏花出了满月,把白胖的小新生送到月儿怀里,说:“妈,从今天起,你就再不用下地干庄稼活了,在崖口上看好小新生就行。”
月儿那舍得让杏花到地里去干庄稼活呀,她把小新生接住,嘴里就说:“杏,你刚出满月,身子弱,你还是在崖口上歇着吧。”
杏花说:“咱村里的女人都是出了满月就到地里干活的,村里的娃娃都是让婆婆看。妈,你也该在崖口上歇几年了。”
月儿拗不过杏花,只好悠悠闲闲地坐在崖口上看孩子。小新生真的和新生小时候一样乖巧听话,很少哭闹。月儿看着抱在怀里或是躺在炕上的小新生,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新生,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那些苦难的岁月,总会情不自禁地流出一串串心酸的泪水。这时候她就会把小新生抱到新生的坟头上,痴痴迷迷地对着那一堆黄土说一阵话。说一阵话她心里也就会好受一些。
在小新生一岁半的时候,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八年年底,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了。对整个国家,对整个民族来说这是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会议。对中条山卧马沟崖口上的一家人来说,它的意义更为重大。
三中全会后不久李春喜从县委机关调到下马河公社来当书记。李春喜到任后坚决贯彻执行党的三中全会精神,把全公社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工作上来。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客观公正地对待历史,客观公正地对待所有的人,把那些戴了几十年地富反坏右帽子的人从沉重的精神羁绊下解脱出来。让全国人民都生活在祥和而又宽松的环境里,把所有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一心一意搞建设。这正是三中全会确定下来的大政方针。
当公社书记李春喜领着几名公社干部走上崖口,握住耀先干柴一样颤抖的手,表示了歉意,并且郑重宣布扣在他们头上的那顶地主的帽子被摘掉了,从今往后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是受宪法保护的共和国公民,不再受歧视,不再受管制,有选举权,有被选举权,这就是说他们终于有了做人的权力和尊严。
听了春喜的这一席话,耀先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狂喜起来,而是爬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三十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放纵地哭过。三十年了,他连这样哭的权力都没有。旁边怀里抱着小新生的月儿,也泣不成声了。天呀,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们戴着地主的帽子在羞辱和苦难中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啊!三十年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里他们失去的太多太多。如果不是头上扣着这顶地主帽子,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不是头上扣着这顶地主帽子,他们美好的青春和幸福会白白地流逝掉吗?如果不是头上扣着这顶地主帽子,他们的爹会从崖口上跳下去吗?如果不是头上扣着这顶地主帽子,他们的新生会跳进冰窟窿里上不来吗?……如果如果,耀先月儿有说不完的如果。可惜生活中没有如果,生活就是生活。有些人的生活中总是布满了明媚的阳光和柔美的幸福;而另有一些人的生活中却遍布着荆棘和苦难。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别人的生活日历是一天天一页页,轻轻漂漂地掀过去的。而苦难的日子在崖口上整整沉积了三十年,才被沉沉重重地掀翻过去。
三十年虽然漫长,但终于还是成了过去。春天普照万物的阳光终于穿透厚厚的乌云洒照在卧马沟的崖口上,终于洒照在耀先月儿苦涩了三十年的心田里。他们相信在有了阳光的崖口上小新生将不会重复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经历过的那些苦难。
小新生的将来一定是光明的,一定是幸福的。
后来的故事
苦难动荡的岁月过去后,耀先月儿还有杏花和他们的小新生在崖口上过起平静正常的生活。在这种平静的生活中耀先月儿心里却有着极大的不安,他们不忍心看着善良美丽而又年轻的杏花就这样和他们一起厮守在崖口上,杏花应该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幸福,杏花应该拥有她自己的幸福,崖口上的这个家给不了她那样的幸福。这就是在耀先月儿心里搅起不安的原因。
有一天,月儿坐在偏窑的炕上,怀里抱着睡着了的小新生,看着摇纺着棉花车的杏花,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低婉悠缓地说:“杏,我和你爸这些天总是睡不着觉。杏,你也该想想你自己的事情了。小新生也这么大了,要是有个合适的人,你走也行,把人家叫到咱家来也行。”
杏花把纺棉花车停住,抬脸看着婆母慈祥的脸,她知道婆母是一心在为自己着想,是不想让自己再孤孤零零地一个人住在这偏窑小炕上。杏花鼻子里也是酸酸的,但她走上崖口的决心没有变。现在小新生都这么大了,她的决心和信念怎么能改变了呢。就像当年月儿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新生身上一样,杏花现在把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新生身上。小新生就是她留在崖口上的全部理由。杏花看着慈祥的婆母,用手摸一下熟睡在婆母怀里的小新生那光洁的脸蛋,充满情义地说:“妈,我早就说过,我要在崖口上守一辈子,守着你,守着新生,守着小新生。”
月儿眼里滚落下来的泪珠儿在小新生的脸上炸开了花,熟睡中的小新生挣动一下没有醒来,月儿轻轻地把滴在小新生脸上的几滴泪水擦拭干净。月儿感动了,她已不是一次被痴情的杏花所感动。只要一坐在偏窑小炕上她就要流一通眼泪,心里就更深地有了歉疚和不安。
三中全会以后,农村的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几十年一贯制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制度被取消,土地到户,实行了家庭联产责任制。不再受成分连累的耀先一家在土地到户的过程中一视同仁地在下河滩分到十亩平展展肥油油的水浇地。一家人把辛勤的汗水洒在这十亩土地上,换来的是一个又一个喜悦的丰收,短短几年一家人的温饱就不再成为一个问题,那个被弃用多年的荆条麦囤又派上了用场,里面又装满了金灿灿的麦子。
在又一个收获的秋天,一家人正在崖口上忙碌着,把才收获回来的一堆玉茭子往栽起的木架上垒搭。杏花站在木架上,耀先月儿把撕扯开包皮的玉茭往一起编扭,欢欢势势的小新生跑来跑去,把爷爷奶奶编扭好的玉茭一疙瘩一疙瘩往妈妈手上送。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家人脸上洒满了阳光,也洒满了欢乐。
这时候坡道上走来一群人,领头的是队长李天喜和乡党委书记李春喜兄弟俩,后面再上来的一群人,他们就不认识了。从这群人的衣着穿戴上看的出来,这不是一群普通人,是上面下来的一群干部,可能还是一群大干部。他们到崖口上干啥来了?崖口上啥时候来过这么多干部?坐在一堆玉茭穗子中间的耀先月儿心里不免又有了担忧,他们毕竟是经历过那种岁月的人。
耀先月儿想不起来要站起来迎接客人,只是愣愣地坐在一堆玉茭穗里扬着一脸的惊悸,等着这一群人往跟前走。杏花也从木架上下来,站在搭成串儿了玉茭架下往这一群人身上看,小新生手里提着一疙瘩玉茭穗子,也不欢欢势势地跑了。
这是一群慈眉善眼的人,人人脸上都挂着一片笑。过去的干部走上崖口脸上那里有过这样的笑模样呀,耀先月儿心里的担忧少了,却有了疑惑,这是一群啥人呀?
在这一群人里有一个人脸上没有这种让耀先月儿感到疑惑的笑,这个人脸上满是急迫,满是紧张,还有明显的兴奋。这是一个上了年岁的人,这个人的衣着和别的人也有着明显的区别。别人都是一身灰蓝色的中山装,而这个人却是一身雪白雪白的西装,连脚上的皮鞋也是雪白雪白的。这个人在这一群人里显得特别扎眼。
就是这个扎眼的人把一肚子狐疑的月儿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这个扎眼的穿一身雪白衣裳上了些年岁的人,让月儿的神情恍惚起来,月儿仿佛回到一个久远的时代,回到她的儿时,仿佛看到了几十年一直萦绕在梦里的对谁也不敢说起的老父亲。月儿坐在一堆玉茭穗子中间直端端地注视着这个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别的那么一群人就雾水一样从她的眼里蒸发走了,她眼里只有这一个人,一个从现实到久远,再由久远到现实来回变幻的人。
身穿白色西装的这个人一步一步走到玉茭堆旁边,隔着这一堆玉茭穗子,就把两只颤抖的手伸向月儿,同时凄凄地叫一声:“小妹。”
月儿眼里的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流淌出来。听出来了,月儿听出来了,是她的亲人回来了,是她的大哥回来了。多少年了,自从进了卧马沟她就再没有见到过自己的亲人。月儿从玉茭堆里跳跃起来,一下就扑进大哥怀里,抑止不住地大哭起来。她把几十年所受的苦难,所受的羞辱,所受的委屈,把几十年压抑在心里对亲人的思念,这一下全都毫不节制地渲泻出来。在亲人怀里,在大哥怀里她才能有这样渲泻的机会,才能有这样的渲泻。
这个身穿白西装的人是月儿的大哥贾安邦。
贾安邦比月儿大整整十五岁,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嫡亲兄妹。安邦是贾家的老大,月儿是贾家的老小。在月儿还很小的时候,安邦就十分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妹妹,他原来在外地上学,每次回来都要给月儿妹妹带几件稀罕好玩的礼物。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那时候月儿还不满十岁。在西安国立高等师范学校上学的贾安邦就怀着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参加了国军,从那以后就很少回家。三九年的中条山战役时,他所在部队从家门口经过,他也没有顾得上回家看看父母和弟弟妹妹。中条山失陷后他的部队撤退到黄河西岸,他就更没有机会回来了。直到抗战胜利,他才回了两趟家,不幸内战很快爆发,这一走就再回不了家。后来他到了台湾,时间不长他就脱掉了军装。他没有像一般的军官脱掉军装后去从政,他走了另一条路,做买卖当了商人。先是在岛内做一点小生意,后来慢慢发展的做起地产生意,再后来就发展到岛外,发展到美国。现在他已经入了美国籍,并且拥有相当的资产。
不管是在过去战乱动荡的年代,还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漂泊在外的贾安邦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念头始终没有断过。随着岁月的流逝,浓浓的乡愁在他心里越积越厚。
初到台湾尽管两岸处于严重的敌对状态,他也没有忘了打听家乡打听亲人的消息,写过不少信,却没有得到过任何回音。到了美国正赶上这边的文化大革命,同样还是费尽心思而得不到消息。直到现在,改革开放了,他才和政协的朋友联系上,才从大洋彼岸飞回来,回到这片让他热恋的故土上。一踏上这片土地,他就急切地想知道失散几十年亲人们的下落。在政协朋友的陪同下他急匆匆地从北京赶到省城,从省城赶到县里。但是在县里他停住了,县领导在春燕山下的温泉宾馆为他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宴会后,很委婉地告知了一些情况。漂洋过海千里迢迢回来的贾安邦懵怔住了。下马河大十字上那么一大家子人,怎么能一个也没有了呢?他也想象过种种可能,但绝没有想到现实竟会这么残酷。在陪同的政协朋友和县领导的劝导下,他的情绪也渐渐地平静下来。经历过那么大的一场战乱,经历过那么长的一段动荡,别说是一个家庭,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失去的东西还少吗。过去已经成为历史,现在的人们应该着眼于更长远的未来。纠缠于昨天的心酸苦难,而忘记了明天的幸福美好,才最不值得。朝前看是最明智的选择。
住在春燕山下温泉宾馆里的贾安邦情绪稳定下来后,县里把最准确的一则消息告给他。是县政协主席亲自来给他报告的,他说:“贾先生,调查清楚了,你的小妹妹月儿现在还在。”“在那?”“在山里的卧马沟,县里正要派人派车去接。”“卧马沟……”贾安邦依稀记起来了,他的小妹妹月儿订的是娃娃亲,就是订给了卧马沟的郭福海家。在贾安邦满是忧郁的眼睛里终于闪出热切的希望。他说:“不用派人接,我要亲自到卧马沟去看我的月儿妹妹。”就这样月儿从美国回来的大哥在一群干部的陪伴下走上了崖口。
贾安邦没想到他的月儿小妹妹会变成这副样子,脸上会有这么多岁月的苍桑。是啊,他的月儿小妹妹不再是赤着脚在马沟河口的草滩里追逮蝴蝶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他的月儿小妹妹经历了整整三十年的苦难,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妇人了。
兄妹抱头痛哭一场,大哥这才拉着月儿的手说:“小妹,来领我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家人。”
月儿把耀先杏花和小新生招呼过来对大哥做了介绍,然后把大哥领进她和耀先住了三十多年的正窑。站在这阴暗的窑洞里,看着这满窑破旧的东西和这么一条灰楚楚的土炕,在美国拥有高楼和别墅的大哥心头一颤,立即产生一个念头:把小妹一家接走。小妹是他最后的一位亲人,他不能让小妹一家再在这穷山沟里生活下去,他有这样的责任,更有这样的能力。
月儿的大哥把湿湿的眼泪擦干,再细细地端祥着月儿,然后深情哽咽地说:“小妹,跟着大哥走吧。”
“……”月儿把疑惑的眼睛睁大,定定地看着大哥。月儿嘴里没有说出话,但她的眼睛把啥话也说出来了。月儿的大哥一眼就看出月儿眼里那复杂的感情,没有经历过深重苦难的人眼里不会有这么厚重的表情。月儿的大哥没有敢冒然地说出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对月儿来说那是一个遥远的陌生的甚至还是恐怖的地方。月儿的大哥轻缓地说:“月儿,跟着大哥到县城的宾馆里住几天,好好和大哥在一起说说话。”
月儿疑惑的眼里就闪出一片汪汪的泪水,她怎么能不陪着大哥好好地说几天话呢,大哥是她最后的亲人呀。
从北京陪同来的政协朋友马上说:“安排一下,把贾先生的妹妹一家人接到宾馆去陪着贾先生住几天。”
“行。”随行来的县政协主席马上答应了。
在春燕山下的温泉宾馆里月儿一家陪着大哥住了一周。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月儿把自己这几十年遭受的所有苦难和不幸,把几十年憋在肚子里的委屈和心酸,把心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向亲爱的如同慈父一般的大哥倾述出来。
这是幸福和痛苦,欢乐和心酸,过去和未来扭结在一起的一周。
在了解了小妹和小妹一家这不堪回首的苦难经历后,贾安邦更坚定了要把他们一家接走的决心。
在大哥的再三坚持和恳求下月儿和耀先犹豫了,大哥刚提出这样的话头时,他们连想都没想,就说出“不”。他们怎么能离开这片热辣辣的土地?如果早上几年,他们会像逃灾逃难的人一样要求大哥把他们从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带走。可是现在他们却不想离开这片土地了,他们的好日子在这片土地上刚刚开始,这片土地上留着他们三十年的苦难,这片土地上埋着他们的根,埋着他们的魂。他们怎么能离开呢?
可是在大哥再三的恳求下月儿犹豫了,耀先也犹豫了。大哥把所有的理由都说出来了,大哥最后再说:“耀先身上有病,需要好好地治疗,你们才五十岁,正是人生的旺年,治好病你们还应该有一段美好的生活。小新生更应该接受最好的教育。”
大哥说的耀先身上的病就是在土改的那天晚上被惊吓出来的那种病,他的那根男人的东西被吓倒后,这几十年都没有能再起来。这种痛苦更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为了治病,为了过上真正幸福美好的生活,为了小新生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月儿耀先终于同意跟着大哥到美国去。
到了美国,大哥把他们一家安置的很好,送给他们一套漂亮宽敞的大别墅,和一笔足够花用的款子。小新生在最好的学校里上学,耀先开始接受世界上最先进的医学治疗,月儿和杏花开始慢慢适应那种悠闲富足的物质生活。
半年后耀先的病真的神奇般地治好了。但是他们却过不惯这种悠闲富足的生活,让他们魂牵梦绕的是卧马沟的山,是卧马沟的水,是卧马沟坡道上九丈高的崖口。而不是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别墅和这优裕的生活。
月儿的大哥理解月儿一家人恋乡恋土的心情,这种排斥不掉的心情他也有过,他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比伤了病了还要让人痛苦的滋味。
随着国内形势的不断发展,月儿的大哥开始为月儿和她的家人筹划起别的事情。他不能看着妹妹一家人愁肠满结地生活在美国的别墅里,他们的幸福和快乐才是他这位大哥最大的愿望。他们的快乐和幸福在中国,那就让他们回去吧。现在的中国已不再是闭关锁国,政治运动没完没了的中国了。现在的中国以改革开放的崭新形象屹立起来了,外商外资像朝圣的信徒正源源不断地涌向中国。月儿的大哥筹划着要让月儿和她的家人带上项目,带上资金,带上技术回到他们离不开的那片土地上去。
月儿的大哥经过多方考查论证,最后选定一个粮食加工项目。中条山下的晋南平原是天然的大粮仓,选这样一个项目是合适的,是有发展前景的。月儿的大哥知道他的小妹和妹夫都是农民出身,没有多少文化,更没有管理现代企业的能力。他就在自己的公司里物色出两人个人,这是两个专家型人才,在技术,管理和市场营销诸方面尽可以放心。他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就宣布拨款两千万美元投资大陆,宣布小妹月儿为董事长;妹夫耀先为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杏花为董事;那两个专家分别为不同部门的经理。
就这样月儿耀先带着两千万美元,带着专家,带着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回到了这片让他们饱受了苦难却偏偏还是割舍不下的土地上。
两千万美元的直接投资,是一笔不小的投资。省里对这笔投资,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省里派出专人下来协调帮助落实。地区和县里更是不敢小视。月儿他们一回到县里,就被隆重地迎接进温泉宾馆。
在省地县和投资者召开的第一次协调会上,作为董事长的月儿提出自己的想法,她要把这个现代化的工厂建到卧马沟的崖口上去。省地县和回来的专家不知道卧马沟的崖口有多大,他们需要到现场去看看。
一长溜汽车从县城出来,开到下马河大十字上都停下来,马沟河弯弯曲曲的小路开不进汽车。一行人就步行二十里走到卧马沟,这二十里弯曲的山路把这群坐惯小车的干部走的腰酸腿软。上了崖口展开眼一看,都有些哭笑不得,这里那能建的起一座现代化的工厂呀,崖口长不过三十米,宽不过十五米,在这崖口上连三间房子都盖不起。上来的这一群干部看着崖口上这种艰难的环境,看着月儿耀先脸上凝重起来的表情,能理解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这群干部已经从别人口里了解到月儿耀先是怎样在崖口上度过那三十年的。只有遭受过大磨难的人才对过去有这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专门被派回来选址建厂的刘树杰走到月儿跟前轻声地说了几句话,月儿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月儿相信这个被大哥看中的专家说的话是对的。实际上月儿和耀先只是挂着名儿,真正负责任的还是这个副总经理刘树杰。
刘树杰在哈佛攻读工商博士,学成后就到同胞贾安邦的公司任职。现在被任命为常务副总经理回来帮助月儿耀先建厂办企业。把这么一个大型的现代化工厂建在中条山深处的卧马沟显然是不现实的,建在这九丈高的崖口上更是不可能的。月儿是董事长,但真正的出资人是她的大哥,美国的贾安邦。刘树杰要为月儿负责,更要为月儿的大哥和未来的企业负责。
月儿和耀先知道刘树杰是大哥看中的人才,他不仅有一肚子才华,更有成就一番事业的雄心。在临回国的时候大哥再三地说过在具体问题上要听专家的,听刘树杰的。刘树杰说这里不行,月儿也就不再坚持了。
从崖口上下来,再顺着马沟河回到下马河,站在河口上,刘树杰一眼就相中了脸前这一片平展展的河滩地。刘树杰在月儿大哥手下干了几年,现在又跟着月儿回来,他对他们兄妹的身世和情怀有相当的了解。下马河是他们兄妹真正的老家,在这里建工厂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刘树杰看中了这片平展展的河滩地,随行的省地县领导当即就表态同意。
下马河村口外平展展的一片河滩地很快就成了繁忙的建设工地。时间不长,一幢幢高大的厂房拔地而起。看着这雄伟成群的高大建筑,再想起自己要把工厂建在崖口上的想法,月儿禁不住笑了,那是多么的幼稚呀。看着建成的一片厂房和安装好的成套机器,月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她把刘树杰叫到跟前问:“刘总,咱们这工厂一共能要多少人呀?”刘树杰回答说:“编制是八百。”“好,你给我留五十个指标,我要把卧马沟那些好人家的子弟招进来当工人。”月儿在卧马沟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但是她对卧马沟绝大多数人家还是感激的,她的苦难只是少数几个人强加到她头上来的,大多数卧马沟人对她和她的家人还是同情的关心的,她怎么能忘了乡亲们的情谊。还有丁民哥水仙嫂、巧红他们总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手来帮她拉她。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报之。月儿是个不记仇的人,但月儿更是一个不忘恩的人。现在在她心里翻腾起来的总是在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的那些人。谁能想象的到在卧马沟经受过那么多苦难的月儿,在扬眉吐气的现在想的最多的却还是卧马沟,还是卧马沟的乡亲。
工厂建成即要开工的时候,月儿耀先亲自回到卧马沟来招人。他们把那些好人家的子弟,全招进了他们自己的工厂。
后来随着企业的不断发展,月儿和耀先商量着把李丁民、巧红一些上了年岁对自己有过恩情的人也全都招进工厂。干不了正经活,就分派给他们一些闲散的杂活,看看库房,扫扫院子,听听电话,送送报纸。反正每个人都有一份丰厚可观的工资。
月儿名下的这家外商独资企业,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就成了全县的第一纳税大户。企业一年的收入超过了禹县全年的财政收入。月儿成了名符其实的大老板大资本家。把自己的钱发给那些在苦难的岁月里同情自己,帮助过自己的人她愿意。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是一个东方风来春满眼的春天。在这个明媚的春天里,新生公司,是的,月儿把她的工厂命名为:新生公司。月儿把原来寄托在儿子身上的那些期望那些梦想,现在全都寄托到她的工厂上。她的工厂就是她的新生,就是她的儿子。
在一九九二年这个明媚的春天里,新生公司的二期工程建成投产。它的产值和利润也随之成倍地增长起来。拥有了巨大财富的月儿耀先没有忘记回报这个社会,没有忘记回报这片热辣辣的土地。他们先后拿出几千万捐助公益事业,促进社会发展。
也就是在这个明媚的春天里,四十岁的杏花和执行总经理刘树杰结成伉丽。
刘树杰比杏花小两岁,他也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婚姻。杏花虽已四十,但她依然是那样的美丽端庄,并且还是那样的富有。杏花现在是新生公司董事,拥有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权,一年有上千万的收入。对这桩婚姻刘树杰自然也是满意的。
十六岁的小新生特意从美国回来参加母亲的婚礼,小新生现在已在哈佛读大学了,他是跳着级上去的。这不稀奇,华人的孩子在西方的学校大都是姣姣者。
从喜庆的婚宴上下来,月儿把小新生拉在怀里,细细地端详起来,小新生和他的父亲新生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呀,月儿慈祥的脸上有了一层凝重的表情,她想起了她的新生,想起了并不久远的过去。也在跟前的杏花看着婆母慈祥的脸上凝重起来的表情,就知道老人的心又沉沉地陷落在过去那苦难的岁月里了。杏花满含着热泪,深情地喊一声:“妈。”
杏花一声深情的呼叫,使月儿从凄苦黑暗的回忆里回到幸福快乐的现实中。她拉着小新生的双手,充满期待充满深情地说:“孩子,好好学习,学成回来。奶奶的这个位置给你留着,你啥时候回来,奶奶啥时候就把这个位置给你。”
小新生扬起脸,看着奶奶,看着爷爷,也看着旁边的母亲,坚定地说:“请爷爷奶奶和妈妈放心,我知道我为什么叫小新生,我不会让你们失望,不会让崖口上的爸爸失望。”小新生发出了誓言,我们相信小新生和新生公司的未来一定更美好的。
再回头说说卧马沟吧,故事是从卧马沟开始的,让它也在卧马沟结束。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到处都是一片勃勃的生机,只有卧马沟是一片死寂。卧马沟现在只剩下两户人家了,别的三十几户人家都搬走了,都搬到下马河新生公司专门为他们盖的新楼里去了。搬到下马河新楼里去的年轻人都成了新生公司里的工人,搬到下马河新楼里去的上了年岁的老人们都享受着一笔优厚的养老金。剩在卧马沟的这两户人家,一家是郭安屯,另一家是许春娥。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这两个人在耀先月儿跟前耍尽了威风,把羞辱人的种种手段都在耀先月儿身上使出来了。现在他们怎么有脸住到新生公司在下马河专门为卧马沟人盖的新楼里去呢,下马河的新楼没有他们的份儿。
已是七十多岁的郭安屯嗓子眼里呼噜着一口咳不出去的浓痰,身上披着还是土改时分来的黑大氅,残喘着滚在皂角树下的麦秸草里晒日头,身边连个做伴的狗都没有。歪嘴斜眼的许春娥头发乱的像个母鸡窝,呆呆地靠在坡道旁的榆树上,等着她那肚子不够数的男人二奎担水回来做饭。
剩在卧马沟的这两家人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成了现代新生活的边缘人。剩在卧马沟的这两家人真应了中条山上的那句老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老天爷终究还是有眼的。
二零一三年三月五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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