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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上京


“什么姬久?这是阿姜的孩子,姜蟾。”文澡红猛地拍了一把青衫文士的背,“你怎么到现在还想着姬将军?我与谁靠近了些你就不开心,你成日心心念念姬将军,怎么没被陛下给打死?”

        姚寅一把拽住文澡红的手,压低声音:“阿玉,给我留些面子。”

        “再说,我没有成日都在想姬将军。”姚寅欲言又止,抬头向姬未央看去。

        身形单薄的男孩正握着长刀,颇为不解地望着他们二人,眉眼清俊,身形如青竹般挺拔。

        真的很像姬久,姚寅暗叹,特别是刚刚抬眼看过来时给他的感觉,简直和他第一次看见姬久时,姬久骑在马上、抬眼看来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不过他明白在妻子心中,阿姜这位手帕交有多重要。

        他这些年总算学机灵了,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同文澡红唱反调。

        “那就是我看错了,”姚寅安抚着即将发怒的文澡红,忙不迭认错,“是我不该看见一个相似的人,就说他与姬将军长得极像。”

        文澡红这才勉强消气,冲姬未央招招手,语调温柔轻快地呼唤:“阿蟾,快过来。”

        姬未央收刀入鞘,小跑着来到夫妻二人面前。姚寅比现在的姬未央略高一些,约莫七尺七寸,姬未央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姚寅的面容。

        姚寅长得并不算多出彩,至多说一句五官端正,自有一股书卷气,他看着四十上下,却不像同龄男性一般留须,下巴干干净净,甚至找不到一点胡茬。姬未央前生与姚寅交手过数十次,却从来没和姚寅真正见过面,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

        原来姚春旭长这样,姬未央心想。

        文澡红道:“阿蟾,这就是你姨夫,姓姚,名寅,字春旭,你叫他姨夫就行了。”

        “姨夫。”姬未央乖乖地叫了,他叫的脸不红心不跳,毕竟现在的姚寅怎么也快不惑之年,而他自己死的时候也就二十九岁。

        姚寅想伸手摸一摸姬未央的头以示友好,可手怎么也伸不出去。

        十六年前的惊鸿一瞥,姬未央已戴上面具,所以他并不知道姬未央到底是什么模样。眼前的少年沉静俊秀,眼眸极黑,润润的,如同玉石,只是这么看着,就让人不自觉安定下来。大约那位姬将军,就是这副样子吧。于是他的手便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阿蟾,姨夫这次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只有路上买的些小玩意儿。”姚寅从袖子中摸出一枚用木头雕成的斗蛐蛐儿图,上面两只蛐蛐儿栩个头不大,却雕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等回上京,我再补给你。”

        姬未央双手接过这块蛐蛐儿木画,认真道谢:“这份礼物已经足够了,多谢姨夫。”

        “好孩子。”姚寅道,“方才你在练习刀法?”

        姬未央点头:“是,侄儿练习的刀法都是姨母教我的。”

        文澡红不无得意道:“阿蟾在武学上极有天赋,才开始习武不到一个月,就能独自在高处对付手持武器的贼人。要我说,咱们阿蟾,以后必定是能为陛下开疆拓土的大将军。”

        姚寅这才猛地想起远在上京的陛下,若是陛下看见姜蟾……

        他身形一颤,连忙握住文澡红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然后又转头温声道:“这还是得看阿蟾自己以后想做什么,回去后,姨夫家有许多书,阿蟾想入场科举,或是不想科举,想做些生意,姨夫都支持你。”

        姬未央假装没看到这对夫妻的小动作,只低头行礼:“姨夫费心了。”

        ……

        他们并未在燃水城逗留太久,第二天就启程回京。姬未央这才知道,原来姚寅收到文澡红的信,每日都心神不宁,陛下瞧他每日魂不守舍、神游太虚的样子,干脆挥手放他出京,去燃水城等着文澡红。

        这些自然也是乐令听后告诉他的。

        姬未央正读书,见乐令滔滔不绝,大有说到天荒地老的架势,终于忍不住道:“乐先生,平日你就这么消息灵通吗?”

        乐令挑眉:“那倒不是,只有我想知道,才会消息这么灵通。”

        姬未央委婉道:“可乐先生,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乐令这才懂了姬未央的言下之意,硬生生憋了五天,没将自己打听来的趣事同自家学生分享。沿途风景各异,越往北边走,春天来的越迟,现在还有许多花儿竞相开放,潺潺溪流、浩浩江河,青翠的群山在云雾中连绵,姬未央光是欣赏神州景色,就能稳坐不动。

        乐令却不行,五天后,他终于憋不住对姬未央道:“阿蟾,还有一天,我们就要到上京了。”

        姬未央讶异:“这么快?”他原本以为还有至少五天才会到。

        夜宿驿站时,姬未央在乐令的陪同下踏上白日奔驰而过的路,才发现这些路异常平整,难怪在马车上也感觉不到有多颠簸。他一步一步丈量,默默回忆自己过去骑马走过的路。

        完全不同了。

        “开国之初,陛下就令人修建了这些直道,”夜晚冷风吹来,将姬未央的衣摆拂起。远处河流水声潺潺,这条河最终会汇入彤水,姬未央向着长路尽头眺望,再往前走,就会到达巍峨而恢弘的上京,他在那里长大,也在那里身殒,如今它更是郦息称帝的地方。

        对他而言,几个月前,他才在上京自刎,可直道的存在却再一次告诉他岁月的逝去。

        距离他自刎彤水,已经足足过了十二年。

        十二年的光阴,足够改变很多地方。郦息或许也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郦息了。想到这里,姬未央又摇了摇头,郦息其实早就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更何况他现在还登基为帝,更不能与那时同日而语。

        夜深了,外边越来越冷。

        乐令连忙拉着他进了驿站,秋霁急匆匆地备好热水、毛巾为姬未央驱寒,还不忘数落秋霁:“军师平日自己不牢靠也就罢了,这次竟然还要拉着小郎君出去受冻,真该告诉将军,让你再也不能到处乱跑。”

        乐令连忙讨饶:“还请秋娘子饶我一命。”

        姬未央还沉浸在世事变迁的恍惚中,久久回不过神。云州长宁郡是他前生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他也就感受不到时光带来的变化,可上京不是,上京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在得知郦息曾亲自来长宁郡寻酸汤鱼粉时,他还生过不论如何,都要再去看一眼郦息的念头。

        现在他却没了那份心思,他不敢。

        回程的路途开始难熬,美丽的景色也没法吸引他的注意。他望着窗外,偶尔能水田中劳作的百姓,繁华的小镇,玩闹追逐的孩童,这些都是他过去在上京外策马时看不见的。

        日夜兼程,深夜亥时,他们终于抵达上京。上京并无宵禁,仍有许多人进出城门。姬未央从窗内往外看,夜间坊市仍热闹非凡,甚至常能看见身穿各色彩衣的女郎们在长街上自由行走。沿街的喧闹逐渐被马车甩在身后,又走了很长的路,终于早安乐坊停住。

        安乐坊在前朝是亲王国公们居住的地方,非富即贵,如今住着的却大多是朝廷里受器重的文官。姬氏老宅却不在安乐坊,而是离皇宫最近的仁寿坊,和安乐坊隔了四五里路。

        姚府与文府早已打通,只是还各自挂着牌匾。夫妻二人通常住姚府,文府就拿来给军师、亲卫们居住。

        马车一停下,姬未央就被姚寅叫了过去。

        “阿蟾,可困了?”通常这个时候,姬未央都该入睡了,姚寅深知姬未央的身体需多调养,才多问一句,“我家两个孩子早已期待见到你,要不然见一面,你再就寝,否则他们俩怕是撬门翻窗,都得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他说着说着苦笑起来,姬未央忍俊不禁:“好。”

        府内早早就为他腾出房间,文澡红命秋霁将他带去收拾好的院落,又叮嘱姬未央先洗漱沐浴,待会儿睡前,她会带着两个皮猴子来见他的。

        姬未央自然应了,同乐令等人道别后,才跟在文澡红身后,前往他居住的小院。

        小院位置极好,坐北朝南,院内栽种着芳草佳木,碎石铺成的小路沿着蜿蜒的曲水通往正房。房内摆设清幽雅致,卧房边就是书房,姬未央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就看见书柜上摆放着数以百计的书籍,经史子集、应有尽有。

        他随意取下一本游记翻阅,字迹清晰,书页完整,甚至已经标出了句读,光是捧着这厚实的书籍就让人心旷神怡。

        想要搜罗这么多书,姬未央深知有多么不易。

        秋霁扬声唤他:“郎君,热水已备好,快来沐浴。”

        姬未央这才将书放下,前往卧室洗漱沐浴。他速度很快,大约一盏茶后,就将尘土洗净,换了身干净的袍子,秋霁正用布巾拭干他头发上的水。

        “郎君可还满意这间院子?若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便告知于我,会再更换。”秋霁手法娴熟,很快又换了毛巾将残余的水擦掉。

        姬未央轻声说:“很好,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他的视线投向窗前的长几,上面摆放着阿姜的罐子,属于姜蟾的玉佩也被他一并装了进去。因为阿姜说,把她与阿蟾一起葬在上京的杏花寺。

        “郎君明日想去杏花寺吗?”秋霁发现了姬未央在看哪里,立刻放轻声音,像是害怕惊扰了亡人。

        姬未央却摇头:“暂时不去。”

        他明日想去另一个地方——姬氏旧宅。

        已过去十二年,不知姬氏旧宅现在成为了谁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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