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梦
“小猫。”姬未央呼唤他。
嘈杂的人声里,郦息再次从昏迷中醒来,这次却有所不同,伴随着饥饿感一起闯入他脑海的,还有一道清亮如水的少年声。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
真白,白的像雪。
乌发白肤的少年穿着一身宽袖长袍,笑起来灿烂的像秋日的阳光,不似夏天酷热,也不如冬季温吞,正正好,暖和,却不灼人。
“他天生就是哑巴么?怎么不说话?”小孩衣衫褴褛,蜷缩在窄小的笼子里,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姬未央心下不忍,便想将这孩子买回去。他疼惜地看着小孩,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又怕小孩抗拒。
“阿久,你都快看半个时辰了!”与他同行的友人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手里握着一柄鞭子,那鞭子做工精良,鞭身上有细细密密的鳞,若是落在人身上,势必会刮下一层肉。
郦息盯着那条鞭子,目光恶狠狠的,活似一头恶虎的幼崽。
“阿湘,你要是着急,就先回去吧。”姬未央头也不回,“我还想在这里看看。”
这里是城南的奴市,常有人丁贩卖,有主家发卖的仆人,也有被偷抢拐卖而来的童子。如今天下不稳,百姓流离失所,姬未央偶尔在家都能听见父亲的叹息。
朱湘咬着牙,鞭子一甩,大步走到姬未央身边,皱着眉头嫌弃地看着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孩:“脏兮兮的,有什么好看的?”
姬未央轻声说:“真可怜,你不觉他像一只猫儿吗?”小孩瑟缩着,
他下定决心,对贩子道:“多少钱,我买他。”
小孩浑身都一股臭味,姬久都没办法把他从笼子里牵出来,那小贩得了钱,就喜笑颜开地逃跑了。
连小贩自己也没想到,这个脾气臭,外表丑的男孩会有人要。
奴市的其他奴隶哪个不是打扮的干干净净,就算衣裳破了些,或者脸难看些了,但都是差不多长成,买回去就能做事。哪里像这破孩子,又瘦又小,又臭又丑,就算买回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脾气又烈,见谁都咬,当娈童、当死士都不合适。
“你就让那贩子这么跑了?”朱湘看得清清楚楚,姬未央塞了多少银子在那小贩手里,“你给他的都够买三四个奴隶了。”
姬未央只低头看着笼子里的小孩发愁:“千金难买我喜欢。”
他该怎么把这孩子带回去?难道真要把他用这笼子把人给拖走,这也太埋汰了。
他蹲下身,伸出一只手,试图和笼子里的小孩交流:“你出来好不好?我带你出去。”
朱湘嘲笑他:“这脏孩子听得懂你说什么吗?”
姬未央终于不耐烦了,扭头对朱湘道:“阿湘,你如果真的很闲,就先回去吧,我不想听你在我身边一直说些话。”
“你、姬久,你不识好歹!”被姬久这么一刺,朱湘恼羞成怒,扭头就走,“走就走,以后你休想来寻我一起出来。”
姬未央莫名其妙,丈二摸不着头脑,明明是朱湘成日来姬府找他,怎么就变成他去找朱湘出门了?
不过他很快就将朱湘抛到脑后,现在还是眼前的小孩重要。
奴市人流如织,达官显贵都爱做奴隶买卖,姬未央却十分不齿。因家学渊源,他平生最恨贩卖奴隶之人,可世情如此,凭他姬家是无法改变的,就如蚍蜉撼树,白费功夫。如今田地都在贵族士大夫手中,许多平民不得不卖身为奴,看似自愿,实则无奈。
最终姬未央还是让人去姬府请了家仆来帮忙将这笼子抬回去——这小孩怎么也不肯出来,谁伸手就咬谁,果然性烈。
他清晨出门时,府中安安静静,回来时却搞得排场轰轰烈烈。
刚踏进府门,姬未央便看见母亲正手持长刀,大刀金马地站在影壁前,横眉怒目,颇有其夫之风。姬未央的母亲姓古,名露华,年轻时的模样也与名字一般,是一位极清冷的美人,嫁给姬父后,倒是一日比一日剽悍起来,如今五十过半,还能拿着刀剑舞一舞。
“阿娘!快将刀放下!”姬未央吓得心都停跳半拍,连忙快步上前,将长刀夺了下来。这长刀光是手柄就长六尺,都快赶上阿娘身长,也不知她是怎么抬起来的。
古露华指着门外的笼子,怒道:“阿久,你同我说说,你怎么去奴市?”
“朱家的阿湘说要带我见见世面,”姬未央把长刀递给身旁的家仆,又讨好地为古露华按摩肩膀,“阿娘莫恼,我是看这孩子实在可怜,你看,若不是我将他买下,说不定还得受多少罪呢。”
古露华顺着姬未央的目光看去,那小孩蜷缩在笼子中,好不可怜,衣衫褴褛,露出来的皮肤上也有不少陈年旧伤。她顿时心软成一团,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姬未央:“那你怎么还把他装笼子里?”
“阿娘有所不知,这小孩凶得很,和猫儿一样,见人就哈气,凑近就又抓又咬。孩儿实在无法,只能用笼子带回来。”姬未央用他那双润得和水一样的眼睛望着古露华,挽起自己一只袖子,露出手背上几不可见的牙印,卖乖道,“阿娘你看,孩儿被咬的可疼了。”
古露华疼惜的摸了摸:“可还痛着?”
姬未央乖巧道:“不疼了。”
“那不快去把这小孩儿洗干净,换身衣裳,”古露华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又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还在我这里涎皮赖脸。”话虽这么说,可她脸上满是笑意。
“我这就去。”姬未央悄悄松了口气,总算让小猫过明路,以后应该也能好好养着他了。
姬氏人丁不旺,大多子嗣凋零,一辈往往只有一两个孩子长成。他的祖父祖母都在几年前过世,祖父死在塞外,祖母本就身体弱,五十来岁时就撒手人寰。姬未央的父亲姬霜只有一个弟弟,还未满周岁就夭折,之后便再无兄弟姐妹诞生。
姬未央这一代已算是成活较多的,算上他,另有一兄一姐,共三个孩子。
“我知阿娘想让我同其他公侯家的郎君多一起游玩,”姬未央与自己的随侍抱怨,“可我总和他们聊不到一起去。”譬如今日,原本朱湘想带他去青楼画舫见世面,可姬未央怎么也不愿意,又不愿意拂了他面子,退让之下,便去了奴市。
如果不是朱湘委实烦人,让姬未央忍无可忍,他原本还能和朱湘保持和睦,直到用完晚膳才回。
“算了,下次跟阿娘提一声,我与他实在无话可说。”姬未央现在满腹心神都牵挂在笼子里的小猫身上,恨不得现在就把他从笼子里拽出来。
“郎君,这笼子放在哪里?”
姬未央在自己的小院中逛了一圈,最后选定右侧的耳房,“就那里吧,正好他睡那儿。”姬氏人不多,仆从也少,这屋子自齐朝开国初就赐下,到如今也有足足两百岁,每年都会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到现在都有许多间房子没用上。
姬家实在是子嗣不丰,这事弄得皇帝发愁。
姬未央这间小院的耳房空置许久,还得清扫一番才能住人。最后还是将这小孩抬进主屋,放在姬未央的居室中。
“去备点容易克化的吃食,再烧点热水来,”姬未央拍拍手,信心满满道,“我就不信了,今天还不能给这小猫洗个澡了!”
笼子是用木头做的,已经有些年头,稍一用力就能掰断。也就欺负小孩年幼,长期饿着肚子,手上也没力气,没法将这木头折了。对姬未央来说,掰断腐朽的笼木,简直轻而易举。
他换了身短打,准备与这孩子好好较量一番。
“我们先说好,你可不能咬我,”姬未央试探着掰断第一根笼木,小心翼翼地观察小孩的反应,“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灰头土脸的小孩面朝着他,头发许久没洗,油得打结,脸也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姬未央这才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是罕见的棕黄色
“我这名字真没取错,”姬未央嘟哝,“性子像猫,眼睛像猫。”
“小猫。”姬未央再一次将手伸进笼子里,期待地看着小孩,“你愿意出来吗?愿意的话,就把手放上来,哎不对,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他其实并没抱有期待,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孩子不信任他,实在再正常不过,他只是习惯似的停下问一问罢了。
可令他惊讶的是,一只冰凉的小手,慢慢握住了他的食指。
“我能听懂。”他的耳边响起干哑的童音,小孩还是缩在笼子里,却固执地道,“我不叫小猫。”
姬未央缓缓睁大眼睛,唇角也慢慢翘了起来,他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反握住小孩的手。
“小猫!原来你会说话!”
小孩不高兴了。
姬未央虽说终于把他从笼子里哄出来,可小孩被他逗得恼怒不已,跟个小蘑菇似的,从床尾的缝隙里钻到床底下,怎么也不肯出来。
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怎么也没法将小孩哄出来了。
“啊——”姬未央仰天长叹,看着满桌的吃食,愁的眉头打结,“原来养孩子竟然这么难吗?”
一旁的小厮偷偷说:“郎君,是这孩子太特殊了一些。”
可没听说谁家孩子会往床底下钻呢。
“那你说,我要怎么把他弄出来,”姬未央愁眉苦脸,“他一直没洗澡,身上虱子恐怕要在我床底下做窝了。”姬未央极爱干净,不论穿什么,都把自己打理得妥帖体面,绝不许自己在旁人面前有邋遢失礼的样子。
“哎、郎君,他、他出来了。”小厮瞪圆了眼,连忙提醒姬未央。
姬未央扭头一看,只见小孩磨磨蹭蹭地从床底缝隙爬了出来,唯恐碰到他的家具摆设似的,战战兢兢地走到屋子最空旷的地方,与姬未央隔了足足一丈的距离,才小声说:“我、我要洗澡。”
姬未央喜出望外:“你说什么?”
“我……不养虱子。”小孩声音更低了。
“你愿意洗澡就好!”姬未央喜不自胜,连忙命人将浴桶搬来,他要亲自为小孩清洗。
毕竟小厮们不会使巧劲,若力气大了,会将小孩伤到,力气小了,又洗不净脏污。
热水很快备来,一起送来的还有皂荚、无患子、胰子等物。小孩这次倒是很乖,没有在热水里扑腾。不过他还是极害羞,恨不得蜷在一起,把自己身体给遮住。
姬未央笑道:“你羞什么,你我都是男子,你有的,我自然也有。”
“倒是你这些伤,都是哪里弄的?”姬未央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多是鞭子打出来的,瞧着就疼。姬未央怜惜地摸了摸,小孩就颤抖着要往后边躲。
“我不摸了,”姬未央连忙道,先将他的头发打湿,“还是得先把头发洗了,你这头发里养了多少虱子。”
洗发用的是茶枯,也已叫人备好,只等姬未央用了。
平日姬未央是不爱用茶枯的,如果是他自己洗,总会伤到眼睛,疼的他上蹿下跳。
不过有人为他濯发便不同了,茶枯能将头发洗得极干净。为了避免一次洗不净,姬未央还特意叫人备了洗几次的量,一定要让小猫改头换面。
洗干净头发,姬未央又将他脑袋上的虱子一个个找出来。
小猫怕人,姬未央不敢让其他人亲近,只好自己亲力亲为。
“卖你的人,你知道是谁吗?”姬未央说。
“不知道,”小孩轻声说,“我已经被卖了很多次了。”
姬未央的动作一下滞住,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继续翻找虱子:“那你记得你是哪里的人吗?”
“不记得,你会把我卖了吗?”
姬未央说:“不会,我不会卖你的,你是花了好多银子买回来的。”
姬未央花了一个时辰,终于确定虱子被他全都找了出来,又给小孩洗了两次头发,他才勉强满意。热水都冷了,他只好让小厮将水再烧一次,洗第一次时,水都变成浑浊的灰黑色。
“怎么这么脏?”姬未央震惊地盯着浴桶,招呼小厮换水,“步光,你过来,再换桶热水。”
如此几番后,姬未央终于把小孩洗的干干净净。
“小猫,原来你长得还挺好看。”小孩闷不吭声,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头发还有点湿润,带着水气。为他洗净头发后,姬未央才发现这孩子竟然的样貌有东胡的影子,拥有一头泛红的棕发,眼睛颜色也极浅淡。
“我不叫小猫。”
“既然如此,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姬未央说。
“嗯。”郦息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姓什么呢?”姬未央下意识道:“要不姓狸,狸奴的狸?”
小孩瞪他,眼睛圆溜溜的,倒是有几分可爱。
“逗你的,”姬未央大笑,戳了戳他的鼻尖,“让我想想,就取个同音,郦,单耳郦,这郦可有青黑骏马的意思。”
“好,我姓郦。”小孩接受了这个姓氏。
姬未央思索半晌:“气自鼻出,心因气动,我为你取名息,息有生之意。既然我将你从奴贩子手中买了下来,从今日起,你就是郦息。”
“小猫,你就叫郦息了。”姬未央笑眯眯的握着他的手,“怎么样?喜欢这个名字吗?”
“嗯,喜欢。”郦息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姬久,我祖父早就为我取了字,未央。”姬久说,“夜如何其?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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