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残阳
“好好吃饭。”郦息淡淡道,“这些事吃过饭后再说。”
姬未央笑道:“是、是,吃饭时左思右想,不利用长高。”
说完后,姬未央便顿住了,奇怪,他怎么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耳熟?好像在哪个地方听过一样。
郦息不动声色,手上动作却不停,又为姬未央添了一碗饭:“没错,你多吃些,每日练武消耗本就大,还要长身体,不多吃怎么能行?”
姬未央看着那都快堆成小山的米饭,颇为无奈道:“小猫,就算我如今个头不高,你也不必给我添这般多的饭吧?”
他带来的那份药膳方子也交给尚食局琢磨去了,今天的晚膳便是结合药膳方子烹饪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依然是二三十盘,不过每一碟分量都不多。
譬如他眼前就有一道虾炙,六条虾个头相仿,都极为肥美,粉白色的虾肉被盛放一簇桃花边,边缘有淡淡的金黄焦色,一看便叫姬未央胃口大开。
也不知尚食局从哪里寻来这般灼灼的桃花,与虾摆放在一起,竟不知是虾的颜色更粉嫩,还是桃花更加夺人眼球。虾的鲜味与桃花的芬芳糅合,味道并不怪,反倒别具一格,让人耳目一新。
郦息:“你还记得以前你是怎么劝我吃饭的吗?”
“你以前?我哪里用得着催你吃饭,”姬未央礼尚往来,也夹起一只虾,放到郦息碗中,“你以为不是最喜欢虾和羊肉吗?为何尚食局不多备一些。”
郦息将筷子轻轻搁下,娴熟地剥开虾壳,将诱人的虾肉放到一旁,这虾在烤炙时就已经调味,也就不用蘸料,免得虾肉弄得汁水淋漓,污了其他菜肴的味道。
“已经很久没吃了,”郦息漫不经心地继续剥虾,等六个都剥好,就一起将空盘子递给姬未央,“快吃吧。”
一顿饭吃完后,郦息还有奏章没批完,还要去宣政殿,等忙完才回来。姬未央接过重新安排宫殿的任务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郦息将处理政务的宫殿,搬到紫微宫中轴线上、距离太微城最近的宣明殿。
姬未央仔细测量过长度,这宣明殿与太液池含凉殿、上朝的宣政殿相隔都是最适中的。郦息也没说什么,姬未央今天早晨才跟他提过,下午宣明殿就已打扫干净,郦息常看的书页一齐搬了过去。
皇宫中藏书众多,都妥当地安置在紫微宫西南角的天禄阁,和太微宫很近,附近有重兵把守,常有史官等人在此校书,编写齐史。
有穆恒从旁协助,姬未央将重订宫殿用途、确定哪些宫殿需要翻新的速度快上不少。上京坐落于永州彤水,前临怀玉山,后靠瑶山。瑶山重峦叠嶂,常有猛兽。齐朝开国君王干脆将瑶山当作游玩打猎的场所,名字则随意取为北苑,意思是在上京北边。
姬未央又接二连三地订下夏宫和冬宫后,翻看前朝留下的皇家别苑,惊奇道:“陛下这十二年来,竟一次都不曾去过这些别苑?”
穆恒观察着姬未央的表情,揣度他的心思,试探着说:“正是,郎君莫不是想让陛下去别苑看看?”
姬未央将北苑中五十来处离宫的图纸一一看过,摇头叹息:“以前怎么就没发觉皇帝竟这般奢靡无度呢?”
瑶山绵延了上千里,齐朝皇帝的宫殿竟各自盘踞了数个山头,宫殿间竟有悬廊相连,供帝后、皇子、嫔妃们从悬廊出入,尤其是瑶山中正对着上京的群阙峰,峰顶修建着极高的楼阁,登上最高层,就能俯瞰巍峨宏伟的上京。
姬未央越翻,眉头皱得越深。
这群阙峰上的摘月阁,竟是在周殷登基之初下令建成,光是将石木运上去,就耗费了许多财力,更何况从开始修建到竣工,搭进去了上百条人命。
这图纸边的一行小字,就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这一座摘月阁,付出了多少代价。
“这字是陛下写的?”姬未央指着那几列小字,虽然尾音似乎是疑问,可语气中却带着十成十的肯定。
穆恒眉开眼笑:“正是,郎君眼睛可真利。”
姬未央笑容中带着怀念,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几列小字:“那当然,小猫的字——”
他突然止住话头,想起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姬氏的阿久,而是姓姜名蟾的孤儿。
“郎君,陛下早就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了。”穆恒察言观色的功力极强,姬未央不过是犹豫了短短一瞬间,穆恒就看出他到底在顾忌什么,见状,穆恒立刻开口宽慰他。
“是吗?”穆恒的话让姬未央的心尖一颤,像是有人投下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注定会沉在湖底,可依旧让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单单有你知道吗?”
“只有我。”穆恒恭敬道,他回忆起陛下这十多年来的种种表现,还是没能忍住,大胆地逾越了主仆之别,劝道,“郎君,陛下这些年,也就只有你一人,能让他感受大喜大悲。”
姬未央垂首将图纸重新重叠在一起,放在自己手边,又将太微宫的俯瞰图挑了出来,认真翻看。
他对穆恒的话似乎不为所动,直到穆恒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姬未央突然说:“小猫爱我,我也爱他,可我们俩的爱是不同的。”
小猫对他的爱是浓烈的,只要他进入小猫的视线范围,就能感受到来自于他灼热的目光。他再清楚不过,小猫想要拥抱他,想要亲吻他,与他做尽世间一切有情人的事。
上辈子的姬未央孑然一身,既没有年少慕艾,也不曾起过娶妻的心思。飘摇乱世,已耗尽所有心力,如今能捡回一条命,重返人间,他无比珍惜。姬氏的族人早在他自刎之前,就已经陆续离世,姬未央如今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郦息。
他舍不得郦息,舍不得小猫伤心,难过。
他纵容郦息的一切态度,任由他拥抱自己,用修葺宫殿之类的事情来捆绑他。
这也就是他所能给郦息的一切了。
“大约日后有一天,我能也如他爱我般爱着他。”姬未央看着窗外的太液池,水鸟在岸边梳理着羽毛,游鱼从水中一跃而起,又落入湖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远处,仙鹤交颈,亲昵地靠在一处。
姬未央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在家中养病,无聊时翻看的话本。有侠女英豪,有仙凡之恋,有精怪成人,每一本都如此天马行空,可那纠缠不休的爱意或恨意,都让他记忆犹新。
他没有什么朋友,同龄人只有步光,然而步光待他太过恭敬,全然是主仆,姬未央自然也没法从步光身上获得友情。
他羡慕着话本中那些离奇而又深刻的感情,不论是友情,还是爱情。所以在他养好身体,能走出姬府时,忍受着那些权贵子弟的龌龊与无耻。
可从什么时候他不再羡慕那些浓烈的情感了呢?
是从他拥有青骓开始?还是从他拥有了郦息开始?
十多年前的事情,还隔着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他早已梳理不清了。
穆恒望着姬未央沉静的侧脸,仿佛又看见了那位战场上戴着银面,身着红衣银甲的青年将军。他服侍了郦息近十七年,是最明白郦息心思的人之一。
在郦息未称帝时,他在外间服侍,就时常能听见郦息的梦呓——阿久。
阿久,是那位姬家将军的小名。
他第一次看见“阿久”,是在黄泉道外。俊美的将军骑着青黑色的骏马,银甲上满是血迹。将军远远地看了一眼郦息,似乎确定他身体无恙,便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消失在如血残阳中,血红的披风与晚霞融为一体。
后来郦息总要派人收集姬将军的消息,听到将军对幼帝的照顾与关心,他便要自顾自生闷气。
穆恒也很惊奇,郦息身为主公,喜怒不形于色,让人很难摸准他心头在想什么。就算到了现在,穆恒也不敢说自己能每次都猜准郦息的心思。可每当郦息露出小孩般的神情时,穆恒就知道一定是又有将军的消息了。
而今,这位将军竟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回到人世,端端正正地坐在陛下的寝殿中。
“将军?”穆恒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唯恐姬未央不悦。
姬未央如梦初醒似的转过头,无奈道:“我已不是姬将军了。”
姬家,因齐朝的兴盛而诞生,又因齐朝的衰亡而毁灭,那些战功彪炳史册的名字,终究已经变成一抔黄土,只存在于纸页墨迹中。
“还是叫我郎君吧,”姬未央道,“别再叫我将军了。”
可他还是姬未央,不可能变成姜蟾。何况,姜蟾这个名字的主人,身体已经被他用了,名字便干干净净地还给主人,让那位可怜的孩童和他的母亲一并往生极乐,早日安息。
他在紫微宫住了几日,想得反倒更明晰。
纵然姜婉婉当初寄给文澡红的信中定然有语句,让文澡红对他多加照拂。可文澡红对他的照顾,起点都是因为姜蟾,那个痴傻的孩子。
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姬未央受之有愧。姜婉婉临终前说,大约是当初他救了她一命,才让自己有机会报恩。姬未央却并不为此觉得心安,有时午夜梦回,他辗转反侧,总是感到难以释怀。
他是硬生生挤占了这个孩子的身体吗?
他为何有机会重返人间?
若文澡红知晓他其实并非姜蟾,又会如何?
桩桩件件都令他心绪难平。
穆恒看见姬未央眼眸中的痛色与茫然,猜想他大约是因姬氏的身份或是这具身体而难受。
“郎君,你的魂魄仍是姬将军。既然你并非蓄意抢占他人的身体,那这借尸还魂就定是老天爷的安排,郎君又何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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