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长眠
今日天色未晚,明日就要随长水营一起操练。姬未央决心今晚就要成行。掖庭的乐师们又一次奏起了音乐,曲调哀婉而缥缈,让人心生酸涩之意,只觉得悲伤难言。
姬未央听得心尖酸楚,穆辛正欲为他披上大氅时,姬未央却摆摆手,走入郦息休憩的宫室。郦息吃过饭后,就半卧在榻上,闭目小憩。隔着屏风,乐师们正卖力演奏,曲声在偌大的宫室中回荡,甚至传到正殿。
阿斑也乖顺地蜷缩在郦息的身上,随着乐声,毛绒绒的肚皮一起一伏,显然习惯了伴着这些乐曲睡觉。
姬未央静静地站在门外,注视着这一人一猫。
过去十二年,郦息就是这样度过的吗?
“走吧。”他低声对穆辛说,“让陛下好好休息。”
姬未央这次出宫,郦息依然拨了两位身怀武艺的随侍跟着保护他,穆辛俨然成为专门照顾姬未央的宦官,几乎是姬未央去哪里,他就要跟去哪里。
一架马车低调地从皇城西北的安门驶出,后面还跟着两位高大的随侍,腰间悬着长刀。
颠簸的马车里,穆辛捧着布巾,担忧道:“郎君,可有哪里不舒服?”
姬未央靠在座上,面色有些潮红,额头细细密密一层汗水,一看便知身体不适。
“我没什么事,”姬未央道,“只是今天手脚用过劲了,坐在马车时,觉得又酸又涩而已。”
若是姬未央原本的身体,他完全能轻松与高溯打个平手。毕竟过去他从小就练武,一身筋骨打熬的如同铜墙铁壁。在沙场上不知接过多少刀枪剑,凯旋后,回到自己的营帐,最多让随军的医师用药酒揉一揉,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没想到他现在还有机会体会到这种幼时才有过的酸痛感,手脚都使不上力气。
“回去后,得去太医丞寻为医生来替我舒展下筋骨,否则我今日夸下的豪言壮语,后日怕是实现不了了。”姬未央按着自己以前的经验,自己按摩了一番。
可他手上没多少力气,按摩了半天,也就聊胜于无。
“奴婢记下了。”穆辛连忙点头,“郎君,奴婢替你擦擦汗吧。”
姬氏的祖坟,就在瑶山上。
当初齐朝的皇帝为了表示对姬氏的信重,下令迁坟。姬氏代代将军与家眷,也就长眠在了皇陵旁。
从西北安门出发,离开上京,走上五十多里路,走到一处漫山遍野都是桂花的地方,闻到一股芬芳馥郁的桂花香,就到了姬氏的坟墓。
姬未央被穆辛搀扶着下了车。
现在竟然就有桂花开了,姬未央惊讶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映着一簇簇盛开的金桂。
黄金般的花朵堆在枝头,或许是才下过雨,地上铺满了金黄的花毯。姬氏祖坟与皇陵一般,都有重兵把守。
姬未央心头泛起一阵暖意,维护前朝的皇陵,是出于道义,可姬氏说到底,也就是前朝皇帝的兵器。可郦息还是派了许多士兵来保护祖坟。
这份关爱与照顾,他永记在心。
“穆辛,新朝成立时,你也就两三岁吧。”姬未央并没着急进去,金乌西落,天色昏暗,金桂也蒙上一层暗淡的阴影,唯有浮动的暗香愈发浓郁。
“是。”穆辛道,“奴婢是被阿爷从流民群中救出来的。”
能在宫中服侍的宦官都是已去势的,可因郦息后宫中没有妃嫔,他对宫女也没兴趣,对宦官的要求便也没那么严。除了前朝旧人,其他入宫的宦官大多都是身体完好。
穆辛也在此列。
“你可曾想过以后?”姬未央知道,幸得郦息对下宽和,默许了穆恒收养穆辛,又将他养在宫中的举动,穆辛才能平安长大。
穆辛必然不会长留在宫里,穆恒将穆辛送到姬未央身边服侍,一定是为了给穆辛谋个好前程。他打着什么念头,端倪其实早已显现。
“奴婢不知。”穆辛惶惑地摇头。
“不如当个到我身边来当一位从官?”姬未央笑道,“你的阿爷一定也是这般期许的。”
想要彻底留在宫中,不是当侍卫,就是当宦官。郦息在位时,要求不严,可穆辛从小就生活在宫中,想要出去实在太困难了。
能成为姬未央的从官,就是穆辛目前最好的去处。
穆辛不解道:“可我本就一直服侍着郎君。”
“我不会一直待在宫里,至少未来三年,我会离宫。”姬未央看着面前的少年宦官,仿佛又看见了自己一直保护着的那位幼帝,也是这般白净纤弱。
只是幼帝生得更清秀,他继承了生母的美丽,怯生生地看人时,让人无法自拔地心生怜意。
“如何,我离宫时,你愿意同我一起吗?不再是宦官,而是作为从官。”姬未央温声说。
穆辛鼓足勇气:“奴婢、奴婢想的!”
“好,”姬未央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心,就再好不过了。”
穆辛清楚姬未央的真实身份。
否则郦息也不会默许他一起到姬氏祖坟。穆辛胆子不大,但有时又出奇地能接受这等神异的事。
“郎君,快进去吧。”穆辛看着阴沉沉的云层,“恐怕今夜会下雨。”
“嗯。”姬未央应了一声,抬步走上长阶。
青石板沿着山脚一路盘旋,走过三门,姬未央便看见了一座祠堂似的屋子,屋外站着手持长兵的卫兵。卫兵的打扮与武器,都与宫内守卫一般无二,应当是郦息特意选派的。
姬氏的祖坟就分散在祠堂后,天色昏暗,祠堂中却燃着长明的灯,透过门,就能看见其中的牌位。
姬未央只看了一眼,就径直向后走去。
前世他还小时,就经常跟着父母来这里祭拜祖先,轻车熟路地在先祖面前拜过后,他抬头就看见了那几座新坟。
其实说新坟也不太恰当,坟边已经生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将坟包笼在其中。姬氏的陵墓极朴素,一直以来,都与侯府的身份不太相称,活像是民间百姓的坟头,甚至没有多少陪葬品。
世间风俗一向事死如事生,上京彤水外,多得是前朝皇帝的陵墓,一座陵墓就是一个山头,甚至能将地下都挖空,修出各类宫室,可见其手笔之巨。
可姬氏却全然不是如此,从一开始的姬氏先祖,就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头,甚至就只是挖了一个坑,里面放上棺椁,再堆个土堆,围一圈砖头,就是坟冢了。
公侯的墓自有其规格,可姬氏先祖执意如此,其他人也无计可施。还是皇帝强令迁坟,将姬氏的坟地迁到瑶山的风水宝地,又亲自为自己这位心腹爱将增添了陪葬品,将这段君臣情谊延续到了死后。
不过姬氏后代仍不喜大修陵墓,譬如姬霜,早早就嘱咐姬舜与姬未央,他死后陪葬品只用一把斩马剑。让生前陪他上战场的伙计,与他一起长眠。无需准备什么金银珠宝,免得便宜了盗墓贼。
古露华出身世家,当初嫁给姬霜时,第一次来祭拜祖先,就被姬氏如此简陋的坟冢吓得三天不眠不休。后来,她倒也慢慢接受了。
如今,这位矜贵的世家千金,就与丈夫姬霜合葬于此,同棺而眠。
当初古露华和姬霜的后事都是姬未央亲自料理,兵荒马乱的年代,姬未央也无法事事周全,只能匆匆收殓,然后按姬霜的遗嘱,让他的斩马剑与古露华最珍爱的一套首饰,陪着夫妻俩一同下葬。
眼前的坟冢比他过去准备的不知大了多少。
姬未央暗叹,他过去虽说将郦息从奴市买回,又细心养大,可这般恩情,早就还清了。
他在山川里,为父母敬上香,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是姬舜和燕茧的同葬墓,姬未央与姬舜很亲,他絮絮叨叨地在阿兄的墓前说了近来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小声说:“阿兄,嫂嫂,你们到底是生了一个孩子,还是生的双胞胎,一男一女。我怎么会记不清呢?”
坟茔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姬未央也知道,不过他不说出来,总觉得梗在喉头,心里憋闷,难受得紧。
兄长与嫂嫂的同葬墓旁,就应当是阿姐姬悠的衣冠冢了。姬未央为兄长和嫂嫂上过香后,姬未央就将视线投向旁边那座小坟。
这座坟很特殊,远比兄长与父亲的要小,又与姬舜夫妇挨得极近,活像是依偎在姬舜与燕茧的身旁。
不仅如此,这座坟细看其实是两座坟紧靠着,只是生长的树木将间隙挡住。
墓前依然立着碑,上面写着两个名字,还有一篇简短的碑文,那字迹,他无比熟悉。
——姬然姬湘之墓。
姬未央浑身都凝固了,如坠冰窖,眼珠凝固,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只能看着那尊墓碑。
“吾侄冰雪聪明,然活泼,湘文雅……”碑文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确确实实是他的手笔。不仅如此,上面还写着姬然与姬湘的生卒年,和古露华、燕茧,都死在同一年。
那一年,姬然和姬湘也只有六岁。
姬未央心中涌出一股莫大的悲意,这座坟冢已经有些年头,断然造不得假。冢边绿树成荫,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了两道脆生生的童音。
“小叔、小叔,你多久回来呀?”
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小叔出门给阿然阿湘买糖人吃,好不好呀?”
“小叔不要买糖人了,阿然再吃糖人,牙齿就要没啦!”
“阿湘真乖,那小叔给你们买什么吃好呢?不吃糖人,那就吃些酥点糕点好不好?”
“好啊!”
“你们长大后,就要保护陛下。”
“陛下是什么?”
“陛下啊,就是治理这天下的人。我们姬氏,不仅要保护好百姓,也要保护好治理天下的人,这样,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对吗?”
“可我们不懂。”
“没事,以后长大,就慢慢懂了。”
原来,他真的有一对活泼可爱的侄儿侄女,甚至已经能与他撒娇,同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可,他的侄儿侄女又是如何死的呢?
姬未央如受重击,脑袋瞬间昏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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