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朋友
公路长的看不见尽头,一直蔓延到天边。某个时刻,尤嘉开始怀疑自己,这条路究竟是不是他来时的路。
夜色昏暗,这里没有路灯。两侧是茂密的树林,里面有没睡的虫子在叫。秋夜的晚风裹挟着初冬的凉气,吹动金色的发丝。
他嫌假发遮眼,顺着胶布黏合的位置将它摘了下来。带了一天的假发,他自己头顶的发丝被压得有些扁平。
他伸手随意抓了抓,握着那顶浓密如瀑的假发继续往前走。
晚上的路不比白天,这里有些黑。他光脚走在那上,偶尔会踩到一些小石子。锋利的尖端划破他的脚底,流下一丁半点的红血,在公路上拖拽出一道细红的线。
他脚下的皮肤破开、愈合,如此反复。
月亮沿着运行轨迹,没入乌云后,前方的路越走越黑。
忽然,一道强光从他身后射来,照亮他前行的路。
尤嘉回过身,路那边正开来一辆小货车。不知是夜深疲劳驾驶还是怎么的,司机开得像乌龟爬,车子缓慢地行驶在公路上。
这辆车和刚才载着哨兵走的那辆车有点相似,白光照来,尤嘉下意识眯了眯眼。
在那辆车的前面,大灯照着前方的空地,一只饼干正在一蹦一跳地往前进,它走在车的右前端,两只小短手一前一后地摇摆,脚下的步子尽全力迈到最大,走得尤其认真。
走到尤嘉面前时,姜饼人忽然停下步子,它歪头看着尤嘉,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想通之后,它将身体立直,手贴圆短腿,对着眼前这个比他高数十倍的人举起右手,敬了个礼。
它像是在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自己还很开心地弯起眼睛。
尤嘉被它逗笑,捏起裙摆,右脚后移,轻轻俯身,也对它回了一个礼。
姜饼人像是开心极了,踮起一只脚,在原地转圈圈。
货车停在眼前,百栗子从驾驶座上探出一个脑袋,看着路边人。晚上太黑,她有些不太确定地对着眼前人喊:“尤嘉?”
“是。”尤嘉攥紧手里的金色假发,捻着上面的细发丝,总觉得这不是一个遇见熟人的好时候。
身后吹来一股冷风,拂起礼裙下摆上的蕾丝边。尤嘉光脚上车时,百栗子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怎么在这里?不冷吗?”
“还行。”尤嘉说。
身上的礼裙虽是长袖款,将他的大部分皮肤都包围住,但露在外面的脸颊脖颈还是被风吹的冰凉。他抱着自己厚重的裙摆坐到副驾驶位上,他捞起这些布料放到自己的腿上,层层叠叠的锦布堆积在那,像一座小山。
姜饼人坐在山顶,晃着小脑袋看他。
待到尤嘉坐稳后,百栗子一边发动了车子,一边问:“你从哪里来的?”
他在心里略一思忖,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百栗子也没追问。
货车安静地行驶在柏油马路上,两侧的树木依次向后倒退。百栗子开得很慢,车身摇摇晃晃,像刚学步的婴儿。
车玻璃前的摆台上放着一只荷包,灰褐色的麻线布上面绣着一个白中带粉的水蜜桃,顶端还挂着一片翠绿的叶子,针脚粗糙但不失可爱。
货车在经过某一段路面时忽然剧烈地摇晃一下,那个荷包沿着台面一直向下滑,砸趴坐在尤嘉裙摆上的姜饼人。
姜饼人的圆脸埋进黄澄澄的布料里,它挣扎着坐起身,两条小圆手抱着自己的脑袋,有些困恼。
百栗子握紧方向盘避之不及,左前方的那个轮胎失去平衡,陷入一个大坑里。
她转过头尴尬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倾斜的角度能够避开那个洞,没想到还是掉进去了。”她握着方向盘,缓缓踩下油门,轮胎旋转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沿着坑边一直往前,努力地向上爬。
重回平整的地面,车子又剧烈地晃了一下,百栗子松了一口气,“我刚学不久,技术比较差,别介意啊。”
“没事,不急,慢慢开。”尤嘉捏着那只小荷包放回仪表台。那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不重,但把荷包撑的满满的。
百栗子轻蹙眉头,而后舒展平和,“不行。”
她转着方向盘,继续往前开,“要赶在天亮之前将车送回公会,不然任务就超时了,积分要打折扣。”
“你搭档呢?”尤嘉问,之前他看见过宋格和百栗子一起开车,“他这次没和你一起出任务吗?”
“他啊。”百栗子盯着前方,小心翼翼转着方向盘,避开下一个坑,“他和其他人去出任务了。”
尤嘉有些疑惑,“你们不是搭档吗?”
“是,但我们不是固定组合。”百栗子抿了抿嘴,像是不太好说,“他一个向导同时搭了好几个哨兵,可能我比较省心,他不怎么管我。”
尤嘉静默了两秒,而后像是不确定般重复了一下百栗子的话,“省心?”
“对啊。”百栗子笑了笑,“听说哨兵会走火入魔,但我还从来没有发疯过。除了被困在这,少了点自由,有些郁闷,其他的没什么不好的。跑得比以前快,视力比以前好,听到的,闻到的,都更加细致,这像是一种福报。”她这样评价哨兵这种身份。
尤嘉怔了几秒,这个地方已经和他印象中的主城区大相径庭。在以前,塔不会给每一个哨兵都配向导,但是会有经验丰富的向导成为精神疏导者,每月定期来塔做疏理。
在此基础上,塔会择优指派两人为固定搭档,彼此扶助,方便出任务。
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百栗子,这个哨兵不算是天赋异禀,出类拔萃,精神力也并没有强大到无人能敌的程度。他之前还无法理解塔为什么将这样一个刚觉醒的年轻哨兵送到主城区之外出任务,回来后又立即给她配了个向导。
现在想来,倒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见过哨兵发疯的样子吗?”百栗子忽然问。
“见过。”尤嘉说,他刚才还亲眼目睹了一个哨兵发狂的全过程。
“我也见过。”百栗子说,她说这话时神色稍显正经,“在塔,在街边小巷,在公会,我见过好几个哨兵莫名其妙地发狂。明明上一秒还和颜悦色,下一秒眼球凸起,像是要爆炸一样。”
她回想起那些场景有些悲哀,“很恐怖,又很可怜。他们竭力抑制,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样,到处破坏。”
她忽然偏过头来看尤嘉,“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听见那些要回塔的哨兵说,不久前皇宫里疯了一个,自己跑进火海里,烧死了。”
“真的吗?”她问。
尤嘉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前面的路。现在已经不是夜色最黑的那个时间点。从此刻开始,天只会越来越亮。
百栗子直接对他发出这个疑问,应当是猜到了他从哪里来。
这种谎言被戳破时的尴尬,像破了口子的泡泡糖,一堆软皮黏回自己的嘴巴。
“我听说,今天是给新任国王的授位仪式,但是大殿起火了,烧得乌烟瘴气,黑烟滚滚。我碰见你时,你应该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吧?”
过了很久,尤嘉才发出一个音节,“是。”
他穿的这身衣服不允许他说谎。
“我问你从哪来时,为什么骗我呢?”百栗子不能明白,她看着前方的路,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尤嘉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百栗子的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没确切地认定过这个世界上的哪些人是他的朋友,唯一认定过的是顾络绎,他是他的哥哥。
他忽然想起在郊外工厂的时候,货车稳稳当当地开到街区,顾络绎推开后车厢跳下去。那个时候,他问顾络绎为什么要提前下车,顾络绎说,对着前面两个陌生人,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在这一点上,他们很相像,都不是喜欢去长篇大论解释的人。
为了避免解释,他们会割掉一切开始的源头。
货车驶过不平的公路,顺着纵横交错的街道一路向里。
天蒙蒙亮时,街边的早点铺已经开始点灯。
勤快的店家将一只又一只白嫩的小包子摆在蒸锅里,放到炉灶上。氤氲出的水雾带着肉类的香气弥漫开,攀着空气蜿蜒而上,敲开窗棂,唤醒大街小巷中还在沉睡着的人。
百栗子将车停在上一次他们分别的路口,临走时,她冲着窗外摇手,姜饼人也贴在玻璃上,眼巴巴地看着尤嘉。
“再见。”
她着急忙慌地掉转车头,往公会的方向开。
尤嘉光着脚,拎着假发走在青石板上,踩到那些石缝里的枯草时,脚心还会有一片痒意。
他想起在红枫研究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光着脚,穿着一身自己不喜欢的衣服,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
在小巷的最里面,苏门酒馆的大门敞开着,夏相里坐在接客厅的木椅上,她还是和昨天一样,窝在那里,吸着那根永远也抽不完的烟。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尤嘉有些疑惑,“不回这,我去哪?”
他腰间还挂着那个钥匙。
夏相里转着烟枪,感觉有些好笑,“可是顾络绎昨天就把房退了啊,我以为你们俩双宿双飞呢。”
尤嘉听完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支吾着找了个借口:“我是来还衣服的。”
“扔了吧,”夏相里握着烟枪摇了摇,“别人穿过的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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