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币
清晨时分的天空有些沉闷，曙光从远处蔓延，拉出一面巨大的旗帜。
巷子里有狗在吠，从远处漾开，一声一声，打破宁静。
尤嘉拎着假发，指尖插进那些细密的发丝里，想动又不知该怎么动，好像无论如何变换姿势都是错的。
在那一瞬间，他有些迷茫无措。
旧巷子又老又深，冷不丁刮起一阵寒风，像是带着蒙了尘埃的光阴，一刀一刀往身上划，皮开肉绽的声音，像裂开的爆米花。
他抬起步子想走，落地的裙摆滑过砖缝中冒出的干草，轻微摇晃，腰间的钥匙也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摇摆着。
“等一下。”夏相里忽然喊住他，她握着金丝竹烟杆摇了摇，上面的纹理纤细分明，像跳舞的线。“我改主意了，衣服留下来。”
她像是忽然善心大发，给对方找了个台阶下。
天边越来越亮，颜色变化像是开了加速器。
尤嘉拎起裙摆跨进门槛，只身进入时，他瞧见了身旁的小花丛。那些花仿佛没什么变化，和他第一次来苏门酒馆时一样，青的青，红的红，没有半点要入冬的迹象。
夏相里把他引到了原先的那间房，这里没来新的租客，它里面的陈设还是和昨天走的时候一样。
临入冬，天气转凉很快，夏相里给他找了些厚一点的衣服。她那间房像是易容者的藏宝阁，什么类型的衣服都有。
这几乎让人生出一丝疑惑，夏相里目前这个皮囊是不是她原本的模样。
尤嘉换下身上这件宽大的礼裙，将它折了几道，叠成一个长方体。换好衣服后，他左手臂弯里挂着裙子，右手去拧房门。
门开后，一只白色的猫坐在门槛前。
它喵了一声，然后跳过不算高的门槛，身子挨着尤嘉的腿脚亲昵地蹭了蹭。
是那只布偶猫，它又跑出来了。
尤嘉避开它，抬脚跨出门槛，站到外面的走道里，布偶猫也跟着他出来，黏在他身旁。
尤嘉垂眸看了它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向走道的尽头看去，最里面的那间房门没有关。
他一手抱着裙子，另一只手从地面捞起那只猫，想把它送回去。
等到站到门口时，尤嘉才发现猫的主人在轮椅上睡着了。
屋内没开灯，很暗，身后走道上的天窗洁净明亮，落下大片日光，照亮房门处的一小块距离。
这间房的内部陈设和他刚出来的那间相差无几，只是这间房没有窗户，那里挂了一块墨黑色的大黑板。上面用□□笔写着地名，画成地图。
在那张黑板的右下角，写这一行白色小字。
宋柏的旅行。
尤嘉站在门外，看向整条走廊，这里的每一间房的门前都会有一个低低的门槛，唯独这一间没有，像是被人拆除了一样，门前留下一道颜色稍浅的长痕。
尤嘉向里走一步，天花板上的吊灯受到感应瞬间亮起，明朗刺目。
坐在里面的男人没有半点知觉，头靠着背垫，腿上盖着薄毯子，睡得正酣。他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脸色憔悴蜡黄，像是很久都没有熟睡过。
尤嘉将猫放在离他脚边的不远处，转身起来时，瞟见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两本书。
一本是合上的童话书，和他那间房里的一样。另一本是摊开的。
尤嘉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男人，又轻轻走过去，想要看看那本摊开的是什么书。
等到他贴近时才发现，那不是书，是一个比较厚的本子，摊开的两面都是十几条横线，页面柔和淡黄。
这个本子左面空着，右面写了几行小字。
尤嘉拿起这个本子，从第一行开始看。
我爱人疯了。
年轻时，我说，死后我想将骨灰撒入大海，自由漂流。
如今，他砍下我的双腿，焚烧成灰，装在小瓶子里。
通过追踪器，可以看到这个瓶子在世界环游的轨迹。
而我，将永远只能呆在轮椅上。
看着对面黑板上，日益增多的地点名称。
落笔是一年前，天气小雨。
“喵。”
身后的布偶猫忽然叫了一声。
尤嘉回过头，男人已经醒了，正坐在轮椅上看他。
布偶猫走到男人的脚边，四肢使力，跳入男人怀里。
它踩着薄毯，在男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去。
那条薄毯下隐约可见腿的轮廓。
尤嘉放下手里的本子，对着男人说：“抱歉，宋柏，不是故意看你的日记的。”
宋柏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模样有些懒懒的，不像几天前那般阴郁，只是还有点困倦的样子。
“那不是我的日记。”他掀开自己的薄毯子，给尤嘉看，“我有腿。”
他下身穿的裤子很短，露出半截大腿，长时间没有走过路让他的肌肉有些萎缩。
在那条裤子的边缘，露出两圈黑色的边。像是被砍掉后，又用黑色的线缝起来，针脚细密，严丝合缝。
布偶猫被他掀毯子的动作一齐掀走，它落到地面上，蹭了蹭男人的脚，又跑到尤嘉腿边，尾巴翘得很高，扫着对方的裤子。
“它想出去了。”宋柏抬眸问，“能带他去外面溜溜吗？”他滑着轱辘到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三枚金币放到尤嘉手里。“报酬。”
尤嘉想着自己眼下无事，便应了下来。这几枚金币也许可以让他今晚有地方落脚。
他抱着猫和礼裙下楼时，夏相里仍旧是坐在那里。
阳光带着冷风从大门处灌进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吸了一口烟，吐出的雾气随着凉风消散。
她看着前方，脸都没转就知道旁边下来的是谁。
“放这。”她握着烟枪敲了敲身前的木桌。
尤嘉走过去，将叠好的礼裙放上去。
夏相里抬头轻轻扫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看向门口处，像是在等什么。
“这猫怎么在你怀里？”她问。
“宋柏让带它出去玩玩。”尤嘉答。
“宋柏？”夏相里有些不相信，狐疑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听话，让你去你就去。”
尤嘉一手抱着猫，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三枚金币，放到桌子上，“住一晚。”
他离开主城区很多年，不知道现在的金币价值几何，只能试探着将三枚金币都送出去。
夏相里垂下眼皮，握着烟枪拨了一枚金币到自己面前，另外两枚推了回去。“够住一周了。”
“就住一晚，多出来的就当买了这身衣服。”尤嘉收了另外两枚金币，抱着猫转身欲走。
夏相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轻飘飘的，和烟雾一样。
“这猫不好，咬死过人。”她提醒道。
尤嘉垂眸看着怀里的猫，布偶猫像是听懂了一样，睁着一双蓝灵灵的眼睛，对着他软软的喵了一声，表示自己性格很好。
尤嘉半信半疑，应了声好，跨过苏门酒馆的高门槛，向巷子前面走去。
他把布偶猫放在地上，让它自己走。小猫踩着四只软垫子小步跑在前面，尤嘉跟着走在后面。
这边巷子大部分都是住人的，有几排巷子是门店，卖着早点的商户已经开始张罗营业。尤嘉在那一排各色早点店名中，看见了熟悉的一家。
在不久前，他看见过这家小笼包两次，一次是在去皇宫的路上，一次是回苏门酒馆的路上，这两次都是在主城区的中心区域，热闹繁华的地带。
没想到这个巷子里也有这样一家小笼包店。
旁边排队的顾客越来越多，将这个门店遮掩的严严实实，这家小笼包卖得很好，看的其他卖早点的店家眼红。
尤嘉担心布偶猫被踩到，将它抱起来，绕过那围成一窝的人。
这边挤得乱糟糟，对面巷子倒是清闲得很。那里只站着一个人，手抓着墙边，眼巴巴地瞅着对面早餐店咽口水。
布偶猫忽然从尤嘉怀里跳下来，小步跑到那个男孩的脚边。
男孩像是被吓到了，往后退一步。
他身上穿着脏旧的长衫长裤，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头发也是灰扑扑的，沾满了很多灰尘，很久没洗过澡的样子。
可那双眼睛却是清澈透亮，是一双属于孩童的眸子。
布偶猫走到男孩的脚边，亮出锋利的细爪子，刚要抓时，男孩大叫着往后倒去。
他怕猫。
尤嘉走过去，将布偶猫抱起来，小猫在他怀里一直折腾，想要下来。他只得揉着它的小脑袋，给它顺毛，安抚它。
布偶猫呼噜了几声，便不再挣扎，窝在尤嘉怀里，仍旧是看着对面那个男孩，虎视眈眈。
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眨了眨眼，他抿着嘴唇看尤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还站在这里，挡住他的视线。
他斜了斜身，看着对面的早餐店。小笼包被一抢而空，没有买到的人只得去看看别家的早点。
分散开来，路面霎时轻松了不少。
“咕噜。”男孩的肚子叫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只白色的仓鼠从他背后冒出半个身子，看着尤嘉，也跟着叫一声。
“叽。”
尤嘉单手抱猫，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递到他眼前。
小男孩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他看着脸前的金币，不可思议地张开嘴巴。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纠结了几下，又闭了嘴，往后退一步，摇摇头。
尤嘉垂眸看着他，捏着这枚金币上前一步，将它放在小男孩破了小洞的口袋里。
男孩这次没有再拒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有些鼓起的口袋，伸出食指戳了戳，感觉那里沉甸甸的，硬硬的，不是自己柔软的肚皮。
他收回视线，抬起头，尤嘉已经抱着猫走出好远了。
怀里的猫一直乱动，没有抓到仓鼠让它感觉很不爽。它抬起那只没有伸出去的爪子舔了舔，没舔两下，就被人拍了一下小脑袋。
布偶猫懵懵地看着上面的人。
尤嘉轻声说：“刚在地面爬，都是灰尘还往嘴里塞。”
它像是听懂了一样，蔫巴巴地收回前爪，瘫在尤嘉怀里，一路都偃旗息鼓的，没有方才看见仓鼠时的气焰高涨。
尤嘉带着布偶猫又去别处溜了几圈，等到小猫不想动，求他抱时，才把猫带回苏门酒馆。
夏相里还是那副老样子，窝在椅子里。木桌上的礼裙和金币都没了踪影，可能是被她收起来了。
她坐在那，看着门外进来的人，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
布偶猫在进了接客厅就跳下来，顺着旁边的木楼梯一直往上爬，轻车熟路。
尤嘉站在门前，没有上楼的打算，他看着夏相里说：“你知道祭司在哪吗？”
“怎么？”夏相里掀起眼皮，反问：“你要去他身边当差？”
“不是。”
“那你找他做什么？”
“有事。”
夏相里吸了一口烟，数片烟雾从她红唇里吐出，她眯着眼看向远方，果断说道：“在主城区。”
尤嘉：“……”
说的跟没说一样，尤嘉怀疑这人并不会算命。
他转身，顺着楼梯往上走。
走了几个台阶，他忽然发现空气的味道有些不一样。老旧的楼梯有淡淡的木头味，在这样一股略显涩意的味道里，混合了一些肉香。
这让他联想到宋格提着小笼包上楼梯的样子，也许是他又回来了。
等到尤嘉走到二楼时，才敢将这种猜测放大。
过道尽头传来一片劈里啪啦的声响，书、日记、布偶猫，被一样样扔了出来，砸到外面的走道上。
布偶猫疼得喵喵叫，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起身，小跑进门内，接着又被扔出来。
尤嘉站在自己那间房前，看着对面，布偶猫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着他，两两相望，布偶猫爬起身，想要往他身边跑。
没跑两步，它的身体忽然被一片精神力包围住，几根粗细不一的精神触丝捆住它的身体，将它拽回屋内。
尤嘉一边开门，一边摇头，宋格和宋柏这两个人真是闹腾。分开来看，独处时两个人性子都比较平缓，放到一起就开始炸。
他关上门，将那漫天飞的向导素锁在门外。
屋内灯光暖黄，没有外面带着寒意的冷风。尤嘉洗了个热水澡就往被子里钻，鼻尖是干净好闻的淡香。
他拉着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走廊尽头偶尔传来一两声砸东西的声音。陷入沉睡的前一秒，尤嘉心里想的是，他和宋柏中间的这几间房应当是没住人的。白天没看见人，晚上也没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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