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爱之人

一直画到黄昏，烟灰集了满缸，亦纯疲惫地揉了揉肩膀，准备拿起相机去拍一下码头边的落日。

        她很习惯没有人陪在身边，但是如她所预想的那样，光线昏暗的时候，赵影就会出现。

        阴天，下雨天，傍晚时分，还有浑浊的夜色里。

        他们一次没有在青天白日下走过，就如同最后和晓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酒和梦是唯一可以见他的门票。

        但她心里是无法对他们有真正的埋怨的，即使被轻视，被随意丢下，她从来不奢求自己能在他们那里得到多么珍重的对待。

        她甚至不太愿意问他昨天去了哪里，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开口解释，哪怕是最蹩脚的理由，她都接受。其实不解释也无所谓，她的委屈无足轻重。

        但是赵影还是胡乱搪塞了她道：“昨天临时有急事打车赶回去的，来不及和你说，不好意思啊。”

        亦纯和他站在门口的茉莉旁，看着天边渐变的橙越来越深，摇头冲他笑道：“没关系啊。本来你也没有义务陪我去那个偏僻小镇的，没有耽误你的正事吧。”

        可能听在常人的耳朵里，这样的话多少带了些阴阳怪气，但是凭你现在对亦纯的了解，应该知道她是真的怕误了别人的事情。

        赵影也没有打算多么诚恳地表示歉意，转而问她：“拎着相机又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码头拍照。”

        “那我和你一起。”

        亦纯点头，任由他跟在身边。

        孩子们还没有放学，秋天的街上有些萧条，稀稀拉拉地几个行人和他们擦身而过，亦纯的眼睛望向身边的人，夕阳柔和地落在他眼里，晕开粼粼波光。

        他的肩膀真的很好看，比起普通人要宽阔一点，但又不显得壮硕，是极致优越的骨相，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恰到好处得过分。她常常想究竟是怎样的基因沿袭下来才能有这样笔直流畅的肩线，足以让多少人见之心动，每次看到他的肩膀，荷尔蒙就开始萌动。

        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晓风曾给过她那样的感觉。

        她一直对他爸爸妈妈的相貌充满好奇，一直等着他带她回家去见见他们。

        这样小女儿家的心思，落在他眼里可能也只是一个痴缠他们的变态的异想天开。

        “看不腻吗？”

        亦纯毫不掩饰，或许还有点幸福地点头。

        “看不腻。”

        他面无表情，大概是习以为常的，真正被女孩子环绕过的男孩子，大多都是免疫于这样的痴心的。他们什么都不用做，站在那里，就是学校里大部分女孩子的青春，更有天生情种的，可以毫不联系毫无交集的偷偷爱他好多年。会为他做尽一切疯狂的事。悄悄去他的城市游荡，也不见面，呼吸一下相邻的空气，和他脚步重叠。把他的名字纹在身上，选择和他类似的人生轨迹，为了铭记他写万古长卷，抱进棺材里也不让他知道。

        这真的是爱吗？还是只是爱着那束光，给自己平庸的人生剧本加点戏沾点光？

        “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呢。”亦纯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盯着他道。

        他们一起经过巷子口开了几十年的汤圆谱子，老店家门口的天竺葵绿油油的，两只小八哥围着它们团团转。

        “有话就讲。”

        他是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的，但是又不许对方太无趣，否则他就会非常兴致缺缺，真是非常古怪的人。

        “在你眼里是怎么看待喜欢你的人的？”

        他果然略略嘲讽地笑起来，说：“这是什么问题，没人喜欢过你吗？”

        亦纯想要的效果达到了，他轻而易举地砸碎了压在她心头的那块透明玻璃，尖锐的碎片扎得她血肉模糊。

        她是傻瓜，是疯婆子，完全没有错。

        她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她无法自证，所以她会莽撞地去找一个狠心的人，给她明晃晃的刀子，推进她极度缺乏平衡的身体里，赐走在钢丝上的她一个痛快。

        她太清楚对于不爱之人的那种无视感了，你喜欢我，那你就连芸芸众生都不如。

        她会自动疏离，逃避，进而忘记这些人的存在。

        他们的情话，全部都是人类尴尬言行大赏；他们的礼物，连拆开都是浪费力气。对于他们，她作为一个人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了。她有什么怜悯之心？有也是期待他们赶快醒悟，苦海回头，远离自己这样的冷血动物罢了。

        不原谅心爱之人的无视和敬而远之又能怎样呢？谁需要这个原谅。

        好在她没有误过谁家的子弟，也没有人真的有多眷恋她，像她一样变态地把垃圾一样的爱往人身上倒。

        她不配的，她对所有人都是刻意的温柔和懦弱的慈悲，也不算是全部为了生存而展示给人类社会的人品道德，但她质疑过自己，是否只是为了遵循礼仪规范才迫不得已对每个人都谦逊得体。

        倘若有人保护她对世俗的畏惧感，丢掉一切禁锢和枷锁，也许她就不是这样的软柿子，她会变得咄咄逼人，变得锋芒毕露。这些词在她这样窝囊的人眼里，都不是贬义。

        她那些温柔和慈悲都是假的，救不了任何人。她需要真实坦荡，自由落拓，直面一切意念，和诋毁和睦相处，而不是压抑成一个默默无闻才不会感到羞耻的人。

        是有风天，所有的情绪零零散散逝在风里，她好像有一点一点纾解开来。好像只要起风，故事就不会完；只要起风，她就沉浸在纯洁无暇至高无上的浪漫里。风是她最爱的现象，比雨雪、艳阳、晚霞，都叫她心动。

        夕阳将他们照在风里，因为风的搅动，傍晚的江河滚动起震撼的波光，耀金和玄黑两君交战，水面一片光与影的厮杀，水底暗流涌动，风不止息，美的较量就不会谢幕。

        “我想去河堤上走走。”

        亦纯迎着风舒展地朝芦苇荡的方向走去，苇絮应该感谢晚霞的赏光，它们现在就像一簇簇金色的羽毛，招摇着，散播着飞绒，亦纯举起相机留住了它们一生中最美的光景。

        赵影闯进了镜头里，脏辫的轮廓泛着一圈金线，她猛地按了好几下快门，看着他气质非凡的剪影停格在屏幕上，又猛然地消失不见。

        相机想必是昨天淋了雨，故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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