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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感恩多


没有寻到妹妹,顾疏桐不敢就此离开江南,只能四处打探。他居无定所,风餐露宿,自不待言。

天渐寒。苏州城中,眼见从北方州府逃难而来的流民日多,或卖儿鬻女以求活路,或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大户人家的门口乞讨。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拖儿带女,哀声不断,冻饿而毙之人随处看见,着实堪怜!

果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江南历来尊礼好学,知书达理的人家居多。纵然也有那为富不仁的,放出狗来撕咬,以驱赶流民;然而,更多的是那吃斋念佛、一心行善的,安排了丫鬟仆人在大门外搭一个凉棚,煮些粥饭施舍众人。

时至冬月,天空中零星地飘着雪花。再看那流民,讨到饭食的,正小心翼翼地捧着破碗,或者一个人独享,或者分配给家人,狼吞虎咽地吃着残羹冷饭;讨不到饭食的,只能瑟瑟地蜷缩在街角旮旯,眼睁睁地向着苍天祈祷,只期盼此夜不会太寒!

天冷。街上行人稀疏,连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也少了许多。此时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身上衣衫褴褛,脸上愁容满面地彳亍在冷清的街道上。

她显然是没有讨到东西吃,手中的破瓷碗空空荡荡的,干净得可以照出人脸。背上的幼儿又冷又饿,哪里睡得着,只是不住地哭泣,她赶忙解下背带,将他搂在怀中哄着。

顾疏桐见她母子二人可怜,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将仅有的三五十个铜钱塞到她的手中。那妇人千恩万谢,忙去馒头铺买了一个馒头给孩子吃。而她自己,却甘愿饿着肚子,舍不得多花一文钱。

中午时分,天气逐渐好转,连太阳也冲破了云层,洒下金辉普照着大地。

顾疏桐刚刚走到因缘桥头,便见一人指着河中大呼道:“你们快来看,好大的一只乌龟!”行人纷纷停下脚步,驻立在桥上,七嘴八舌地围观。

原来,在这大寒时节,按常理而言,这乌龟本应去筑穴冬眠,不想今日得见,又是一只罕见的大龟,实属反常。

顾疏桐在桥头放眼望去,见那河面已结了薄冰,河中央的一块大鹅卵石上,正趴着一只车轮般大小的老龟,伸着老长的脖子,昂首沐浴那温暖的日光。说来也奇怪,这龟背甲之上的纹理,却是一块块的方形格子,与寻常乌龟大不相同,却似那和尚所披的袈裟一般。

一位公子哥带着一众家丁仆从,正在街上闲逛。此时那一行人闻讯,便也赶上前来看热闹。手底下那七八个如狼似虎的恶仆,将桥上的众人悉数驱散,独留那公子哥一人在桥上观瞧。

那公子哥看着那老龟仰面朝天,龟息不动,别有一番风趣,却是越看越心欢,便唤手下仆从道:“速去买几个带馅的肉饼来!”

片刻,仆从将四五个斗大的白面肉饼奉上,每个饼足有一斤多重。那公子哥便将饼撕成大块,扔到河中喂那老龟。待看到老龟将肉饼三两口吞下,那公子哥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众人都在看那老龟,不知何时,一个乞讨的孩童来到那公子哥的近前,拽着他的衣襟讨要饼吃。

那孩童年纪不过六七岁,瘦骨嶙峋,一脸的渍泥,手拿一只瓦片当碗要饭,看上去着实叫人心疼。他已两天没吃上饭,饿得急了,见那公子哥将许多饼往河里扔,便想向他讨一块饼吃。

那公子哥正在兴头上,突然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衫,便低下头去看。这一看不要紧,他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抬脚踹在那孩童胸口上。他一边拍打身上华丽的衣服,仔细察看有没有被孩童拉拽弄脏,一边骂道:“你个小瘪犊子,给老子滚远!”

那孩子一下子摔了三四个跟斗,趴在地上呜呜地哭,手中的瓦片碗也被摔碎了。

路见不平,顾疏桐正要上前,只见一位英姿飒爽的白衣女子先他一步扶起那孩童,向公子哥怒道:“你这人毫不讲理!这孩子不过想要口吃的,你不给便罢了,为何还要打他!”

那公子哥听了,将手中的肉饼扔给仆从,拍拍手上沾着的肉渣,道:“实不相瞒,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穷人,吃不上饭难道不应当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死?却来惹本公子不开心,没眼力价的东西,招人讨厌,岂不该打!”

那女子听了,气得七窍生烟,道:“这世上果然并非全都是人!听你所言,也不过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罢了,和那河中的畜生有何区别!”

一个仆从上前一步,恶狠狠地说道:“你这小娘们好生放肆!我劝你嘴巴还是放干净点。你知道这位公子是谁?说出来吓不死你!这便是苏州总兵卞大人的第二百四十二位少爷卞朱生公子。今日你这小娘们胆敢扫了公子雅兴,小心一会儿死无葬身之地!”

顾疏桐穿梭于江南各州,坊间的传言多有耳闻。他心道:“早就听说那苏州总兵卞士熊连买带抢地娶了一千多个妻妾,生了三四百个儿女,连皇帝都没他气派。如此推算,家中没有两千间房屋如何盛得下这许多家眷?怪不得许君平说他光是修建总兵府便花了五百万两白银,想来毫不夸张了。”

那公子哥卞朱生骂道:“穷人就是穷人,这是命,改不了的。穷人的命便是草芥,自古如此,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你若是有钱,给那小花子便是,何必与我多费口舌?”

那姑娘听言,扭过脸去,不来搭话。

那卞朱生知她囊中羞涩,眼珠滴溜溜一转,想要当众羞辱于她,便取出一个大钱袋来,在手中颠着,激她道:“本公子有的是银子。本公子看你们着实可怜,今日大发慈悲。只要你受的住,这小花子不但能吃饱穿暖,便是去青楼逛窑子也花不完!只怕你是不肯真心帮他,却只顾在此耍嘴皮子罢了!”

那姑娘听了,横眉冷对,道:“你要如何?”

卞朱生哼哼一笑道:“啐上一口一两银子,打一个耳光三两银子,踹上一脚五两银子。你只要受的住,挨了几下,本公子就给他几两银子!”

那姑娘听了,心中大怒,眼见便要拔剑而起。低头却见那孩童可怜,自己却身无分文帮他,便将那已拔出了一半的宝剑硬生生塞回了鞘中。

她眉尖一紧,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便是天王老子,只要你说话不算话,我也要杀了你。来吧!”说罢,便在原处就地打坐。

那卞朱生上来就朝她啐了两口,又叫众恶仆来啐她。

那孩童拉住她哭道:“姐姐,不要啊,我不吃饼了便是!”白衣姑娘赶紧将他护在胸前。

一时间唾沫口水有如雨下,啐在白衣姑娘的头上、脸上、衣服上,那姑娘只是闭目凝神,入定了一般。待每人啐了七八口,那些人已然是口干舌燥,再也啐不出来了。

顾疏桐见了这姑娘的所作所为,心中大为惊愕,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众人哪见过这阵势,前来围观的越来越多,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着,也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卞朱生见她不为所动,咬牙切齿道:“给我狠狠地打!”

一个满脸横肉的恶仆便撸起袖子上前,用了十分力气,一耳光便抽了过来,那姑娘粉白的脸蛋上登时便出现了五个红指印。众恶徒纷纷上前,扇脸的、打拳的、踢脚的,一齐向姑娘打来,那姑娘身上挨了几十下,只是闭目不理。那怀中的孩子早已是吓得哇哇大哭,不住地哀求他们不要再打。

围观的众人被这阵势吓住,不断地“啊啊”大叫着。

顾疏桐已知这姑娘乃是非常之人,有内功法力护体,又断了荣辱之心,心中对她的敬佩油然而生。

那卞朱生本想羞辱于她,不想费了这老大的力气,手都打麻了,却是劳而无功。他不禁恼羞成怒,便向那个满脸横肉的恶仆使了一个眼色。那恶仆瞬时心领神会,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向那姑娘的胸口刺去!

那姑娘紧闭着双眼,哪里会想到这人性之恶,竟恶毒至此,这刀眼看着就到身前。

顾疏桐远远地见了,心中暗暗叫苦,待要飞身去救她,却哪里还来得及。

说时迟,那时快,那孩童挣脱姑娘的怀抱,挺身站在姑娘的身前,大叫道:“不要伤害姐姐!”那一刀便插在了他的胸口。

姑娘觉察到异样,睁眼看时,见那孩童仰面朝自己倒下,忙抱住了他。

顾疏桐大怒,此时已跃到卞朱生的面前,抬起一脚将他踢下桥去。

那卞朱生头朝下坠落,将河面的薄冰砸了一个大窟窿,便一头扎进河中的淤泥里,口鼻中塞满了泥沙。天寒水冷,卞朱生没扑腾几下便溺水而亡了。

那恶仆们想跑,又被顾疏桐追上。那恶仆们都是些行凶的惯犯,困兽犹斗,纷纷拔出长剑短刀,一拥而上与顾疏桐来搏。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那围观的百姓此时吓破了胆,早已四散而逃了。

顾疏桐刚刚经历了王少爷之死,心中正愤懑难当,对这些恶人毫不留情。他一股怒火压不住,空手夺过恶仆手中的刀剑,三下五除二便将一众恶仆斩杀殆尽,没留一个活口。

他扔了刀,奔到白衣姑娘的身前,见那孩子还有一口气,忙从怀中取出“四金散”来,洒在刀口之上。只可惜师父的“三花聚魂丹”不曾带在身上。

顾疏桐见那刀口并未刺中要害,便将那孩子抱过来,捏住孩童的腕子给他把脉。

那姑娘被啐没哭,挨打没哭,此刻却哭成了一个泪人,见顾疏桐是个道人模样,便向他问道:“道长,这孩子怎么样了?”

顾疏桐安慰她道:“幸亏这一刀未刺中心脉,这孩子还有救。”

那姑娘略微心安,转念又皱眉道:“这孩子想必没有父母家人,却去哪里养伤的好?”

顾疏桐低头思量了片刻,忽然笑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想来是一个好去处,请姑娘随我前往。”又问道:“姑娘是否需要沐浴更衣?”

那姑娘道:“古人云:唾面不拭自干。咱们还是救人要紧。”

顾疏桐道:“我乃修道之人,不知姑娘能否跟得上我的脚力?”

那姑娘微笑道:“可以一试。”

顾疏桐怀中抱着那孩子,念一个“临”字诀,领着那姑娘向镇江金山大悲寺飞身奔去。

顾疏桐起初还想压住脚步。不想那姑娘轻灵如燕,有意放慢了速度顾疏桐跟得依旧吃力,若她使出全力,顾疏桐又哪里跟得上她。

顾疏桐不想在姑娘面前失了脸面,加之救人要紧,分秒必争,便用尽力气飞速而行。不出一个时辰,二人已来到金山寺的山门前。

顾疏桐此时已是气喘吁吁,孩子都快抱不动了,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便向那姑娘道:“请姑娘留步,待我喘上两口气。”

那姑娘笑道:“道长好内力,不知在何宝山修行?”

在应州时,为免人多嘴杂,顾疏桐在外时只与独孤小白兄弟相称。如今他身在江南,离应州近两千里,无需再隐藏师门,便说道:“恩师乃是独孤小白!”

那姑娘听了一愣,忙道:“便是应州府的独孤小白?是不是人称影三郎?”

顾疏桐听了更是一惊,道:“姑娘认识家师?”

那姑娘莞尔一笑道:“何止认识,依辈分算来,你还应叫我一声师姑哩!”

顾疏桐此时更是大惑不解,道:“此话怎讲?”

那姑娘道:“说来话长。你见到令师独孤小白时,只需问一问青城山建福宫的白素贞即可。”

顾疏桐曾听独孤小白讲过在青城山修道的往事,便向那白素贞躬身行礼道:“师姑在上,请受晚辈一拜!”

白素贞道:“此处不是叙礼的地方,咱们还是救人要紧!”

进得寺中,二人禀明了来意,又将事情原委一一讲给了明方丈听。

顾疏桐施礼道:“方丈,疏桐实属无奈,给贵寺添麻烦了!”

了明禅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顾施主哪里话,岂不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将孩童抱入后房,老衲这就安排人救治。”

白素贞此行乃是去海上仙山邀请抱朴子真人到建福宫参加乾元道果大会的,怕耽误了行程,便辞别了众人,独自下山去了。

顾疏桐日夜悉心照看那孩子,不出半月,便已能下地走路了。那孩子也无去处,索性拜了松钧和尚为师,乃是了明方丈的徒孙,出家做了和尚。

如此一来,那孩童也便有了个前程。顾疏桐辞谢了了明禅师,安心离去。

可笑的是,那卞朱生之死,下人们禀报给了卞士熊。那卞总兵儿女众多,思来想去,想了良久,依旧想不起这卞朱生是哪一个,只叫人去给他收尸。下人们谙熟察言观色的本领,见这卞朱生不大受总兵的待见,一连拖了半个多月才将他的尸首从河中打捞上来,草草地埋了。

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却说那河中的老龟早已修行数百年,只是生性驽钝,不曾修炼得道。机缘巧合,它受了纯阳真人吕洞宾的点化,到那河中等待有缘人投喂肉饼,便可化身为人。不想却因那白素贞搅扰而少吃了几块肉饼,平白无故要多苦修近百年,而且又被她骂作了畜生,便怪罪于她,怀恨在心了。

那白素贞时常感念这孩童为她挡了一刀,日后从青城山修成道果,便拜别了师门,下得山去。她掐指算来,来到那杭州西湖断桥之上寻他报恩。

那孩童自打皈依佛门,终此一生吃斋念佛,严守戒律清规,虔心向善,无经不通,修得了大福报,来世又转生为人,名唤许仙。白素贞为他舍身受辱,他亦心存感恩。断桥之上,他再次与白素贞相逢之时,甫一见面,便觉她和悦可亲。二人郎情妾意,一见钟情,最终喜结良缘,生子许仕林,成为了民间的一段佳话。

待那老龟修成正果,来到那金山寺做了寺院住持,法名法海禅师。因他知那许仙前世便是个得道的高僧,若再苦修一世,便可得罗汉果位。法海禅师一则惜那许仙前世修为过半,二则恨那白素贞因缘桥上捣乱,便又将许仙哄骗了过来,困在了金山寺中,仍旧叫他修行苦参,硬生生拆散了一对神仙眷侣。

至于那白素贞金山寺斗法救夫,被法海设计困于雷峰塔下,许仕林钦点状元祭塔救母,皆是后话,此处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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