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卷 蝴蝶儿
顾疏桐从金山寺出来,时快时慢地走了一天,待到了那苏州城中时,正是申时和酉时相交的当口。
天色昏沉黯淡,眼看又是一场雪。
到了夜里戌时,那雪果然落了下来。伴随着北风卷地而起,一阵紧似一阵,那雪也便越下越大,一层盖过一层。时辰愈推移,寒气愈逼人。
顾疏桐在客栈门口徘徊良久,见里面灯烛明亮,炉火通红,店小二吆喝着将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客人的手中,他便也想进里面去避一避风雪,暖和暖和身子。可当他翻遍了全身口袋,连一个铜钱也找不出来时,便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街上冷冷清清,偶尔的一两个行人也是裹紧了冬衣,步履匆匆。顾疏桐无处栖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串脚印。
实在是冷得狠了,便停下来搓一搓手跺一跺脚,顾疏桐只想赶快找个避风背雪的地方熬过这寒夜去,可是一连走了几条街道,却又有何处可去?
顾疏桐越走越心焦。突然间,他发现街道旁有个土地庙,大小可以容他蜷缩一宿,便如久旱逢甘霖,连忙赶上前去。
那土地庙四四方方的,有半人来高,长宽仅有七八尺。顾疏桐摸黑向着那土地庙拜了三拜,道:“天寒地冻,恳求土地爷收留小人一宿,疏桐在此拜谢。”
不想那庙中竟有人答话,冷不丁的把顾疏桐吓了一跳,只听那人道:“外面雪大,快进来吧!都这时候了,求谁都没用!”
顾疏桐矮身钻进到庙中时,见那庙中已盘着腿坐定了两人,天黑也看不清样貌,只知道是两个汉子。
那二人便向两旁挤了挤,给他腾了一个位置,拍一拍地上的稻草,道:“你在这吧!”
顾疏桐赶忙向两二人抱歉道:“有劳二位仁兄,小弟打扰了!”说罢亦盘腿坐下来,没风没雪,瞬时暖和了不少。
这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稻草,看来是早就有人长住于此。
一人声音低沉道:“兄弟说得哪里话!漫漫冬夜,挤着点才暖和。”
另一人嗓子沙哑道:“大家不必多礼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孤身在外的,谁还没个山高水低的时候,能帮一把是一把。”
顾疏桐道:“两位兄长从哪里来,怎么栖身在这土地庙中?”
嗓音沙哑之人道:“说来可怜。我是江陵府人氏,因反贼常士毅已攻占了江陵城,又下令屠城三日,纵兵在城中大肆烧杀掳掠。江陵城中百姓死伤无数,我等无处容身,故而流落至此。”
声音低沉之人道:“我倒是这苏州府人氏,家破人亡了,一家人家就剩下了我一个,头上无片瓦遮身,只好常年住在这土地庙里。我听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江南人氏,怎么也来夜宿破庙?难道和这位老哥一样,也是逃难来的?”
顾疏桐道:“也不尽然。小弟我乃是应州人氏,来此处主要是为了寻人。只因盘缠用尽,住不起旅店客栈,天黑雪大,寻个躲避风雪的地方要紧,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其实顾疏桐此时身穿的是道袍,只不过此时的土地庙中漆黑一片,所以大家也就都没往这方面说。
嗓音沙哑之人道:“原来如此。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似我等流亡之人,十户里便走散了八九户,这寻人又谈何容易!不知兄弟所寻之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顾疏桐道:“寻的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想来今年已有十二岁了。”
声音低沉之人叹气道:“那便更是难了!”
顾疏桐不解,忙问道:“兄长何出此言?”
声音低沉之人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兄弟听了莫恼:你所寻的若是个男子,尚且还有一丝希望;若是个妙龄少女,可以说是白费力气了。即便是寻到了,也是万不能团圆的。”
顾疏桐急忙说道:“还请兄长赐教!”
那人又叹一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说来都是拜那卞总兵父子所赐啊!自打那卞士熊做了苏州总兵,其子卞衙内便在这苏州城内一连开了八十八家歌馆妓院,遍布了整座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顾疏桐道:“小弟听说那卞士熊有几百个儿女,这卞衙内说的又是哪位?”
那人继续说道:“兄弟你说的不假,那卞总兵子女虽然是众多,但嫡出的只有卞衙内一人,是刁夫人生的,叫做卞天虎,老百姓们都叫他'食人虎'。除了这卞天虎,其他的子女都是庶出,袭不得官爵,和那普通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没什么区别。排行再靠后的连名字也懒得起了,生母姓什么,就叫什么生。”
顾疏桐想起那位卞朱生公子来,想必便是那卞士熊和姓朱的小妾生的了。
他停了片刻儿又说道:“那歌馆妓院有大有小,就拿那小的来说,里面也蓄有娼妓百十来人,更不要说那大的了。平日里那卞衙内便带着几个兄弟和亲兵卫队四处搜罗少女;又在妓院的门口设置粥肆,以赈济之名,物色逃难而来的妇人:稍有姿色的便充入娼寮,供人玩乐,收取钱财;看着水灵又长得窈窕的,便关在总兵府内加以调教,多半做了父子众人的妻妾奴婢;最终选出的那能歌善舞且肤白貌美的佼佼者,梳妆打扮好了便送入京城,进献给那蔡太傅。”
那嗓音沙哑之人接着道:“不要说家人离散的少女,流浪街头的难民,便是那寻常人家的女眷,也常常被其所害,逼良为娼十分猖獗。我们这些逃亡之人的妻女,被那卞衙内的士兵掳走的,仅我亲眼所见便不下百八十人。”
声音低沉之人道:“也就是在这大雪之夜,破庙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才敢说一说。平日里哪个敢讲,被那衙内听到了,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家破人亡。唉,我的家就是这么没的,三个女儿都被他们掳走,房子被他们烧了,我那老妻也是被他们活活气死的!可怜我那小女儿,只有八岁啊!”说罢老泪纵横,哽咽了起来。
顾疏桐听了,怒道:“无法无天,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嗓音沙哑之人嗔笑道:“王法?谁官大谁就是王法!那些个王公权贵谁管你什么王法不王法!说到底,那些王法不过是给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准备的!”
顾疏桐哑口无言,只觉得胸中磊块,喘不上气来,想要发泄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牙关紧咬,紧握双拳,以至于十个指甲竟将手掌都掐出了血来。
半夜气温骤降,顾疏桐一夜无眠,清晨天未亮便起身离开,那二人还蜷缩在草窝中。
路上雪已有半尺深。
顾疏桐踏雪而行,见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人,身上盖着厚厚的积雪,显然是在那雪夜里被冻死的。也有那侥幸活下来的,被冻得跺脚呵手,见那大户人家将带有骨渣米粒的潲水倒在门外,便蜂拥着上去抢食。
顾疏桐依旧化作老道,一路疾行,首先来到的是杏红园,只见五六个兵士守在楼下,围着火堆烤火取暖。
他欲进去找寻,却被兵士们拦住。一个兵士见了笑道:“这年头新鲜事真多,连道士也来喝花酒。”另一个道:“管他和尚道士,只要有钱就行。那老道,把你的银子拿出来让爷瞧瞧!”
顾疏桐满腔邪火还未发作,却有一队兵士押着四五个女子,远远地向这杏红园走来。那些被驱赶的女子双手被捆缚在一起,哭哭啼啼地哪里肯走!那兵士的鞭子便噼噼啪啪地抽打在她们身上,哭嚎惨叫之声,令人不忍卒听。
正在此时,忽见一骑东来,飒沓如流星。待逼近押解女子的兵士时,那来人拔剑便砍,眨眼间已将两三名兵士砍倒在地上。余下兵士猝不及防,慌忙拔刀来敌。盘查顾疏桐的兵士们见了,也都跑去增援。
顾疏桐觉得此人身影熟悉,定睛去看,那马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许苧。许苧虽是女扮男装,又岂能瞒得过顾疏桐?他悲喜交加,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夺下兵刃,三两下便将那赶去增援的几名兵士砍翻在地。
许苧干净利落地将那兵士杀了个干干净净。而此时,早有那卞衙内的眼线在杏红园楼上看了个真着,飞奔着到知府衙门报信去了。
那四五个女人被许苧所救,齐齐跪下来向她磕头。许苧翻身下马,将她们一一扶起,道:“此处非久留之地,诸位姑娘速速从小巷回家去罢!”说罢,转身牵马走到顾疏桐跟前。
她并无火眼金睛的功力,哪里知道眼前的老道人便是她朝思暮想的疏桐哥哥!
许苧向顾疏桐拱手道:“在下多谢道长出手相助!只恐那追兵不久将至,我来殿后,以了结后患,助她们逃脱。道长可骑马先行,莫要被我连累!”说罢将马鞭马缰递给顾疏桐。
顾疏桐见她手臂戴孝,知道她母亲已经亡故,而她还在丁忧之中。他眼中泪花闪闪,道:“苧儿……宁某人不会骑马,还请少侠上马先行。”
情急之中,他差点说漏了嘴,只能定了定心神,故作镇定。
许苧听了上得马去,伸过手来欲拉他上马,道:“道长速速上马,我们将那兵士引向别处。”
顾疏桐怕她有失,想掩护她先行,便说道:“两人乘马,只恐这马承受不住,你我都逃脱不掉。少侠且先行一步,贫道自有办法。”
许苧急道:“道长何其啰嗦!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爱惜什么马!我看你和我父亲年纪相仿,我岂能眼睁睁看你死在乱刀之下!”
顾疏桐听了,知道拗不过她,便就着她的手翻身上马,坐在许苧的身后。
许苧小手冰凉。二人之手甫一接触,顾疏桐的心便砰砰直跳,大冷的天,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顾疏桐骑在马上,一时间不知双手该放置在何处,但听许苧大喊一声:“道长扶好坐稳!”说罢便扬鞭策马,飞驰前行。
这卷毛狮子果然是匹宝马良驹,长嘶一声便奋蹄飞奔起来。顾疏桐没有马镫马鞍,一个趔趄差点跌下马来,慌乱中一只手便搭在了许苧的肩上。那许苧也毫不在意,依旧挥动着马鞭,策马狂奔。
二人奔驰了二三十里,已然来到苏州城外。那马纵然雄健,被两人骑乘奔了不少的路,此时也有些倦乏了。
许苧见出城已远,后无追兵,便放慢马速,问道:“适才紧急,没来得及问,我听道长的口音,可是应州人氏?”
容貌易变,乡音难改。顾疏桐已尽力学江南人讲话,可惜还不到火候。顾疏桐一愣,便道:“贫道正是应州人氏。”
许苧听了,便忙问道:“道长可否认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叫顾疏桐,也是应州人氏?”
顾疏桐心中酸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违心道:“贫道并不认识顾公子。恕贫道多言,请问那顾公子是何许人?”
许苧沉默半晌,苦涩地笑道:“唉!我听道长说话的口音口气,与我那顾哥哥极为相似,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也罢,你姓宁,他姓顾,应州府那么多人,你又怎会认识他。道长有所不知,我此次途经苏州,便是要去金陵城寻顾哥哥的。不想遇到那些士兵强抢民女,实在是心中恼怒才出手相救。这一路节外生枝,也耽误了不少行程。”
顾疏桐坐在许苧身后,不觉双泪滑落脸颊,道:“听闻常士毅占了江陵,挥兵东进,已至金陵。此时金陵正被那敌军围困得水泄不通,少侠怎知他定然在那城中?”
许苧道:“他临行之时,我长兄便叫他去金陵投靠费知府。常言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在下与顾哥哥有约在先,在下心意已决,莫说是金陵城,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赴约!”
顾疏桐道:“贫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道门中人讲的是一个缘字,缘来缘去,如浮萍聚散,岂能尽如人意?少侠又何必如此执着,倘若有个闪失,岂不是悔之不及?”
许苧道:“道长莫再相劝,便是寻到天涯海角,在下也不会后悔。”
二人又走了些时辰,便到了那三岔路口,许苧与顾疏桐辞别道:“此处三条路分别去往苏州、杭州和金陵。在下要去那金陵,还请道长自便。”
顾疏桐下马向许苧施礼道:“姑娘多多保重!”
又是分别,顾疏桐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乃是人之常情;那许苧虽冰雪聪明,只因她本就是女儿身,平日里被称呼“姑娘”惯了,此时满脑子都在想顾哥哥,竟也没听出有何异样,亦在情理之中。
马是好马。许苧将双腿狠狠一夹,那马儿便又四蹄翻飞,一溜烟地向前奔去。跑到半路许苧才反应过来,那道人喊自己为“姑娘”,应是早已识破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再琢磨他之前的话语,更觉得话里有话,着实奇怪。
顾疏桐没有走。许苧离开了小半个时辰,顾疏桐忽听背后马蹄声碎,一大队兵马赶到,足有一两千人。领头的便是卞士熊的副将巫子丘。
此乃是苏州驻守的兵马,日后还要对抗常士毅等人的大军,顾疏桐不想痛下杀手,只想试探一下那巫子丘的本事如何。
顾疏桐闪身上前,以一人之身对抗整队人马。岂料那巫子丘进退无度,指挥失当,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在上千兵士的保护之下被打下马来。
顾疏桐大失所望,叹一口气,念一个“阵”字诀,将巫子丘的人马困在其中,令其一时半刻动弹不得。
顾疏桐所布之阵,乃是“百兽阵”和“火岩阵”,双阵交叠,阵中天地变色,险象环生。
那巫子丘的人马陷在阵中,先是看到虎奔狼突百兽奔腾,把那所乘战马吓得失了前蹄,将那兵士纷纷掀下马来。众人刚一落地,便见大地震裂,岩浆喷涌而出,众人便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了。此二阵均是幻阵,而非杀阵,只能吓人,不能杀人。
顾疏桐不放心许苧,便去追她。为保存内力,只念一个“日行千里”的三阶口诀,快步而去。
待到近前,顾疏桐不敢现身,又念一个‘蜉蝣蝼蚁’诀化作一只蝴蝶,扇一扇翅膀落在她的肩头上。
许苧见这隆冬时节竟还有蝴蝶,心中又惊喜又疑惑,便停下马来,将那蝴蝶捧在手心。但见那蝴蝶也不怕人,只是在她的手中不停地呼扇着翅膀。
许苧向蝴蝶说道:“蝴蝶啊蝴蝶,我看你在寒日飞舞,定是祥瑞之兆。现在你我相依为命,我让你取暖,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此行我能寻到疏桐哥哥,你便飞舞三圈,还落在我的手心里。”
那蝴蝶正如许苧所言,飞舞了三圈又落回到她的掌心。许苧满心欢喜,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的衣襟里,又策马上路了。
金陵城三面被围,城外敌军众多,水泄不通,只有粮道还能通行。顾疏桐给许苧施了“隐身潜形”诀,跟随押解粮草的车队进到城中。
待许苧进到城中,顾疏桐又解了诀。许苧一路打听,径直来到知府衙门。
许君平到此已有月余。一个月前,他被那费知府召来金陵,授了个翊麾副尉之职,助他守城。许君平正好也不想在家中呆了,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此刻见了许苧前来,许君平惊道:“金陵城戒备森严,小妹如何进城的?”
许苧笑道:“我跟随运粮的车队进来的。兄长还说戒备森严,我进城时哪里有人盘问。”
今日不同往昔,确是有性命之虞。许君平着实担心许苧的安危,便拉着脸道:“金陵情势紧急,战事一触即发,小妹无事来此,岂不是荒唐!”
许苧也不再像家中那般任性,只调皮道:“兄长先别急着训斥,我给兄长看一样好东西!”说罢将怀中的蝴蝶拿给许君平看,不想那蝴蝶在她掌心扇动着翅膀,翩翩地飞走了。
许君平看了,更是来气,道:“大敌当前,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小妹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般贪玩!你不见那城外刀枪林立,敌军如潮,待烽烟四起,刀剑无眼,岂不是拿自家性命当儿戏!”
许苧怕被他赶走,见不到疏桐哥哥,便拉着他的手臂撒娇道:“自古长兄如父,在兄长面前,苧儿不就是小孩子嘛!兄长莫要生气,小妹此来只因担心兄长的安危,故而前来探望。”
许君平无奈道:“小妹莫再撒谎骗我!我临行之时再三叮嘱,一旦有了顾兄弟的着落,我定会写信告知于你,到时你再来不迟,何苦如此心急!”
许苧听罢心中一惊,道:“兄长的意思是,疏桐哥哥并不在金陵城中?”
许君平叹道:“我已找了他一个月有余,只是寻不见他。也许他见江南大战将起,早就回应州老家去了。”
许苧急道:“不会的,不会的!疏桐哥哥还没有寻到妹妹,怎会轻易离开江南。他一定在江南的哪个州府,我要寻遍每座城去找他,直到寻到他为止。我这就亲自去找他,看他在不在金陵城中!”说罢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许君平见她耍起了脾气,知道拦不住她,赶忙安排了几个兵士随身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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