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豆蔻
“裴先生?”
裴桓再回到春风来客栈时,素净青衫染了灰,拖着满身疲惫,风尘仆仆。
林家的随从站在楼梯上,见到他,两只脚一时间上也不是、下也不好,脸上颇显出几分没料到他还会回来的难堪。
裴桓也没料到林三郎等人又会跟过来,却体面地并没说破。
他此时身心俱疲,丝毫不想开口应付对方,便只垂首按了按眉心,提步上台阶,那随从的脸色却就更难堪了。
想拦却又不敢拦,随从别扭站在楼梯口。
半会儿,直等侧身让过裴桓,随从在背后怨天怨地地嗐一声,赶紧跑下楼召来个人,吩咐道:“快去寻少爷,务必将那丫头全须全尾地领回来!”
只盼还来得及。
话是如此,可就算人能现找回来,而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裴桓房间里,被林三郎翻得零落满地的那些文牍呢?
那却是片刻间覆水难收。
裴桓在走廊中就看见了门边的林家随从,只看一左一右两人脸上的尴尬,他多少就能猜出林三郎跟来客栈的目的了。
等推门看到里头满地狼藉,倒也算不得十分诧异,读书人的礼节与骨气在林三郎身上,委实是半点都不存在。
随从也不是不懂逾矩,追上来便连翻解释道:“裴……裴先生息怒,我们少爷他、他也只是……”
只是无礼、跋扈惯了吧?
裴桓实在太累,眼下祸首不在,冲这些下人追究也无意,他没理会那随从,转身朝念安房间敲了敲,片刻见里头无人应声,眉头这才紧皱起来。
“小宝呢?”
林三郎是什么品性眼下一目了然,他既然认定了裴桓不会回来,背地里怕是不会善待念安。
裴桓一想到这遭,脸色霎时阴郁,“我问你小宝呢?”
“先生莫急、先生莫急,”林家随从忙道:“姑娘只是方才跟我们少爷出门玩儿去了,待会儿就该回——”
“舅舅?”
随从的话噎住后半句,身后就穿来念安的声音,裴桓听见声音转过身,便见念安有些怔怔地,正站在楼梯口。
她半会儿不挪步,尤像是许久未见,都不认识他了似得。
裴桓心中顿时松懈,提步朝她走过去,直到跟前,念安却突然小跑两步,猛冲过来使出浑身的劲儿一把推在他身上。
“骗子!”
只可惜没推动,她反倒结结实实撞进来。
裴桓一走月余,对她言而无信,此时满心都是愧疚,他蹲身去将人抱起来,但念安气得浑身都是劲儿,死命挣扎着打他。
双手挥舞,胡乱地打,没有章法只有委屈。
“骗子!骗子!大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
“你明明说很快的,可我等了一晚上你都没回来,又等了一个月你还是没回来,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你不要我了!”
这诸多控诉,念安在心里存了一个多月,天天睁眼多一分,闭上眼又多一分,存的比天高比海深,翻腾起来,能把裴桓都淹没。
她控诉着控诉着就瘪了嘴,鼻头犯酸,长睫一眨就打开了洪水的阀门,哭起来不懂克制,伤心极了张嘴就是声嘶力竭的嚎啕,趴在裴桓肩上,将他的领口浸得透湿,也震得他耳膜生疼。
裴桓低低地叹气,手掌一下下拍她的背,温言软语哄着不算,又跟小丫头赔礼道歉,“是舅舅不好,舅舅回来了,没有不要你。”
他委实不应该离开这么久,很不应该的。
这回念安的委屈比天还大,裴桓哄不住,只得先抱起她进屋去。
旁边的林家随从见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临了还是没敢出声儿打搅。
他是想问问自家少爷哪里去了?
现在是打算扔掉的人回来了,扔人的那个却迟迟不见踪影,这也不知道在街上到底扔了没扔,那丫头会不会对着裴桓乱说话……
这厢正发愁着,他先前派出去寻林三郎的人倒是回来了。
小厮顶着满脸豆大的汗珠,慌不择路地朝客栈里奔来,“快、快带人去西市河边,少爷出事了!”
什么事啊?
随从也来不及问,听了那话,就忙带着余下林家家丁倾巢而出。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市河,拨开围观人群一看,随从霎时间只觉浑身气血都好似全冲上了脑门儿。
只见街边高高的石台下,林三郎倒在底下,就像是摊被人丢掉的烂肉,姿势僵硬地摊在青石阶上,身下血迹洇开一大片暗红,将旁边掉落的糖葫芦都浸得透湿。
西市那边火急火燎地寻医师时,客栈这边,念安才终于哭到疲累,趴在裴桓肩上就睡着了。
正值傍晚酉时,日头渐渐沉下屋脊,满室寂静中,裴桓坐在桌边好半会儿没有动,身心俱疲。
长时间的日夜奔波早教他精疲力尽,全身上下都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短短一个多月往返淮州与盛京,对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直缓了半刻钟,裴桓起身将念安放到床榻上,打来热水给她擦脸、擦手,最后把脚也拿热水泡了泡,盖上被子才算安置妥帖。
回到房间,面对林三郎翻过的满地狼藉,他生□□洁,容不下旁人的痕迹,索性先叫小厮重新安排一间房,搬到了念安对面。
这天晚上,林家人始终再没动静。
裴桓并不疑有他,只当林三郎如今无颜见人罢了,没有多做过问,通身洗漱过后拖着沉重的身体上了床榻。
夜里四更天的时候,街上打更的梆子复又敲过一回。
冷月挂梢头,裴桓房间的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极轻微的动静,在窗外寒风呼啸的夜里,像只茫然撞在桌角的小老鼠。
他夜里惯常浅眠,半梦半醒间侧过脸去看,便见个矮矮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穿着单薄的寝衣,光着小脚踩在地板上。
“舅舅……?”
“小宝?”裴桓两指揉了揉眉心,“怎么醒了?”
屋里地板冰凉,他唤念安过来,拿被褥将人裹起来偎在床头,而后起身去桌边点燃了烛火。
豆大一点暖色的灯火在房间里晕染开,念安靠在床头打了个喷嚏。
揉着痒痒的鼻头时,裴桓递过去一杯热水,指尖顺势理了理小孩儿睡成乱糟糟的头发。
“又做噩梦了?”他睡得并不好,眉宇间尽是疲色。
念安接过水浅浅抿了口,点点头,“我梦见有个怪物一直在追我,长得张牙舞爪,他想吃了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摔了一跤就醒了。”
她牵住他的袖子,问道:“我害怕,今天晚上能不能跟舅舅一起睡?”
裴桓牵唇笑她孩子心性,大晚上摸黑连找两间房寻到这里,大抵是这段时间分别地太久,才教她今晚格外地没有安全感。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嗯!”念安眼眸亮亮的,重重点头。
裴桓去柜子里重新取了一套被衾,让念安睡在里侧,又给她压了压被角。
灭灯后,窗外冷冷的月光渐渐透进来。
念安大抵是睡足了精力充沛,躺在裹成蚕蛹的被窝儿里扭动几下,不一会儿,又唤他:“舅舅,你睡着了吗?”
裴桓闭着眼,带着浓重鼻音“嗯”了声。
念安转过去面对他,“可我睡不着了,我想和舅舅说说话。”
裴桓满心无奈,“想说什么?”
“我想问舅舅,你之前离开那么久是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呢?”
念安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孩儿,裴桓看得出来,便也不打算瞒她。
他淡淡地说:“舅舅祖籍在淮州,离开的这些日子,是回去看望一位小时候的长辈了,那么远的路你吃不消。”
念安听了若有所思,又问:“那往后还会再去吗?”
再去的话,还会再把她一个人留下吗?
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吧……裴桓阖着双眸轻笑了声,耐心应和说:“不去了,往后不管去哪儿,舅舅都带着你。”
念安听得心满意足,越问越精神,抿抿笑还想再开口时,裴桓忽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一把盖在了她眼睛上。
“睡吧,再不闭眼天就亮了。”
裴桓实在是太倦了,倦到眼睛都不愿睁开,说话都觉费力……
掌心里,小丫头羽毛似得长睫尤其不安分地复又扫了两下,他的大手岿然不动,她便还是听话地没了动静。
裴桓回来后不久就是会试,考场正好离弘文馆不远。
林三郎到现在都没有半点音讯,他不放心再让念安自己留在客栈,便将她也带了过去,安置在馆中书局。
书局里的同僚顾芳池与他熟识,见念安生得玉雪可爱,又听话乖巧,十分喜欢,当即应承下来愿意替他照看片刻。
“那舅舅走了,傍晚再来接你。”
嘱咐过念安不许自己跑出弘文馆,裴桓临走又在她的小荷包里放进去些碎银子,免得她到时候进了馆中餐肆嘴馋。
裴桓走后,念安在书架上寻了本风物志,窝坐在书局角落里打发时间,但没过一会儿,就有热心的士子围过来,问她是哪个先生的女儿、有没有哪个字不认识、或者对哪个典故还不知甚解?
他们都很乐意告诉她,也很乐意花时间耗在这儿逗小姑娘笑。
念安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惹人喜欢,她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坐在那里,就会有很多人愿意上前来对她好。
书上把那叫做——献殷勤。
虽然有句话也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她好似本能地就可以分辨每个人笑脸背后的善意与恶意。
“敢问诸位小郎君功课可都完成了?书局乃是清净之地,如此聚众嘈杂,成何体统啊?”
这厢氛围正佳时,忽然从众人身后凭空插进来道尖利的嗓音,弘文馆里的士子都是权贵公子,兴头上哪儿受得这闲气?
众人拧着眉头循声望去,不悦的表情摆在脸上还来不及收,谁知一见说话的是个白脸儿男人,再朝后看,还站着个抱臂而立的赤衣少年,一帮公子哥儿顿时齐齐哑火,不等人轰便自作鸟兽散了。
只剩下念安还坐在桌边。
她直觉将目光越过了前头的白脸儿男人,直直落在那少年身上。
来人锦衣华服、通身尊荣,比她在筠州见过的所有纨绔少爷都显贵,就连小孩子都能瞧出他是个大人物,少年一双丹凤眼生得张扬桀骜,全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却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念安眼中带点好奇和探究地意味看他,见少年倨傲迈步走过来,便弯起唇角冲他笑了笑。
“哥哥请坐。”
旁边那白脸男人是个太监,名叫赵荣全,听着那称呼眉头顿时一拧,很不愿意自家主子被个不知名的野丫头在口头上占了便宜。
但宸王萧冽倒是真笑了。
萧冽生就一副邪气近妖的好看面容,笑起来笑意不达眼底,反透着股阴鸷莫测,他落坐在念安对面,饶有兴致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虞念安。”
“念安……”萧冽有些玩味地念她的名字,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念安如实道:“舅舅要我在这儿等他。”
“你舅舅?”
“嗯,舅舅在考试。”
今儿是会试,宸王也知道,但并不关心她舅舅是谁,只轻飘飘地望住她,又问:“刚刚他们都吓跑了,你怎么不跑,不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
念安看着他眨眨眼睛,羽扇似得长睫下双眸纯澈干净,犹如不惨一丝杂质的墨。
萧冽指尖轻拂眉梢,垂眸轻轻地笑说:“因为我和你一样,一个不高兴,就会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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