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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豆蔻


“因为我和你一样,一个不高兴,就会杀人。”

        萧冽话音轻飘飘地,唇角带笑,念安霎时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似是怔住了,不知所措,过了好半会儿终于忍不住对他皱起了眉头。

        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并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感受到威胁就抵触,做了恶兴许也都还不觉得那是恶,只是本能地怕被人发现罢了。

        真是天生的坏种。

        说来巧合,事情发生时,萧冽就坐在天桥东面一座酒楼的窗边赏景,结果景没有赏到什么有意思的,倒是瞧见了个有意思的人。

        从那个角度,也只有从那个角度,他才能将伸到那倒霉蛋背后的小手,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个小孩子,推了人后仍旧满脸纯良,而后又趁人群围拢哄乱之际,孩子气地将自己的糖葫芦丢了下去跟人作伴,好像做个补偿似得。

        然后她灵巧地从人群里钻出来,朝高台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离开了。

        “哥哥,你说的我听不懂,我走了。”

        直过了好半会儿,念安终于眨了眨眼睛,好似才回过神来,再不愿意跟他笑、也不肯再跟他聊天了,不等萧冽有所回应,径直起身离开了书桌。

        萧冽在背后瞧着,也没教人拦。

        赵荣全在旁察言观色,试着道:“殿下若是喜欢那小丫头,老奴回头就将人弄进王府来给您解闷儿……”

        可话没说完,教萧冽侧目扫过去一眼,没说话没表示,就教赵荣全背上蹭地冒出来一层冷汗,再不敢多余开口。

        傍晚酉时末,裴桓忙完考试,回弘文馆来接念安了。

        暮色四合,念安在餐肆用过晚膳,正趴在角落的桌上睡觉,她是个招人疼的孩子,书局进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为她放轻了脚步。

        顾芳池见裴桓来,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忙来携他去旁边。

        裴桓随他过去。

        顾芳池低声道:“聿璋,有件事我需得跟你说,不是我不愿替你照看念安,但你这几日还是莫再带她来学馆了。”

        “发生了何事?”裴桓问。

        顾芳池惭愧道:“中午我搬书回来,竟看见馆中那活阎王在同她说话,怪我当时也不敢靠近,不知他想做什么,幸而那孩子机警,没说几句就走开了。”

        裴桓蹙眉,“宸王?”

        顾芳池忧虑点头。

        裴桓侧目看眼念安,她还睡得很香,梦里无意识地嚅动着唇,安然无忧地模样并不像是受到了惊吓。

        可宸王的性情异常残忍暴戾,没有理由突然一反常态亲近个不相识的孩子。

        “多谢知会,我回去再问问小宝。”

        裴桓同他道过谢,走过去唤醒念安,带她回春风来客栈的路上,他问起今日的见闻,念安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每一个人都毫无遗漏,而宸王,原来只是众多前来关照她的“哥哥”中的一个。

        他话不多、也不好玩儿,除了长得比普通人格外出色一些,她对这个哥哥的印象,其实还没有那个白面无须、挂着脸有点阴恻恻的叔叔深刻。

        裴桓听完稍觉安心,又嘱咐她,“往后舅舅不在,不要跟陌生人讲话,也不要随意接他们给的东西。”

        念安抿唇点点头,很懂事地答应下来。

        裴桓暂且寻不到宸王的意图,便只好将其归结为:这位喜怒无常的小王爷偶然间兴起的结果罢了,不再多说。

        这厢马车晃悠过大半个时辰,缓停在客栈门前。

        裴桓躬身下来,一抬头,正见几个林家小厮在往外搬东西,阔别许久没有音讯的林三郎,连会试场上都不见踪影,这怎么还是又终于现身了?

        裴桓有话要与林三郎说,遂上前拦住一人,问起他的下落。

        小厮面上热汗层层,“郎君还不知道吧,我家少爷那天在西市不小心从高台上摔下来,现在还在船上躺着不省人事呢!”

        后头那句都不敢太声张,说着摇摇头,看来情况是真的十分不容乐观。

        裴桓听得讶异,一时顾不得多想,只念着师生一场,将念安送上楼后便与几个小厮一道,去了趟林三郎的别院。

        他没想到还会在盛京见到林语竺,就在别院。

        小厮领着裴桓进内院时,林语竺正靠着廊下的栏杆默默掉眼泪,闻声回头看见裴桓,她大抵心头心绪万千,忙侧身拿手背擦脸,匆匆进了屋。

        裴桓对此倒不觉意外。

        先前念安当面问过她那样无礼的话,她那时便觉失礼唐突,不辞而别,如今不愿意面对他也是情理之中。

        裴桓随小厮进屋,重伤的林三郎尚且还在昏迷中人事不知,全凭一口气在阳间吊着,偶尔睁开眼也神情呆滞,好似一副没了魂儿的空壳子。

        路上听小厮隐晦说起过,说医师看诊时脸色不佳,连连摇头,只怕林三郎往后都会是这幅活死人的模样了。

        事已至此,裴桓心中也不知该作何想法。

        此时的林语竺已经擦干眼泪,低头坐在床边为林三郎净手,家中兄长突遭横祸,她的精神不算很好。

        裴桓斟酌着慰问了几句,也不便多做打扰,拱手冲她道声“保重”,正打算离开别院时,床榻上的林三郎却突然有了动静。

        他猛地呜咽起来,眼睛瞪大似铜铃,直呆呆地望着半空,四肢不得动弹,嗓子不堪驱使,便只剩下喉咙里的支吾,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离得最近的林语竺霎时间吓得不轻,从床边站起身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裴桓伸手扶了她一把,抬眼间,却见林三郎艰难地转动了眼珠。

        林三郎躺在床上,就那么猛地死死盯住了裴桓,他竭尽全力地发出难听的声响,双眼汇聚起深重的怨毒,像是要将裴桓刺穿。

        林语竺不解其意,回过神来,见兄长有所知觉倒是惊喜,忙俯身凑过去想听他在说什么,动作刚好挡住林三郎的视线。

        床上的人仍在含糊呜咽,林语竺听不明白,裴桓却细微地皱了皱眉。

        他脑海中忽然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甚至没能教人抓住那念头是什么,他便随即辞别林语竺,出别院后孤身纵马直奔西市而去。

        林三郎坠落的高台如今已竖起官府的封锁带,但因为人是失足掉落,不涉官司,所以现场并无衙役看守。

        裴桓走近看,那处高台其实就是临河的街边,只是河道低凹才形成一道河墙,底下有一列旧石板铺成的阶梯。

        他在沿街商铺打听到,林三郎出事那日,河面正有月桂坊的画舫游街,船上胡姬献舞,妖娆妩媚,有旁观者看到林三郎给船上撒了不上银子。

        也正是因此,官府才认定林三郎是色迷心窍,自己不慎失足翻下了河墙。

        但裴桓亲身试过那处围栏,很牢固,足足齐他大腿中段,而林三郎身量尚不及他,更不应该无缘无故翻落下去。

        除非,前有力拽或后有力推。

        裴桓又绕路寻着阶梯下去,事后衙役冲洗过石板,现在只剩下石板渗进去一层暗红色的印记,依稀还能看到林三郎当初扭曲的姿势,但不知怎的,其中有一小块儿却比别处颜色深些。

        裴桓离近去看,才发现是那边缘处围了一圈蚂蚁,沿着蚂蚁延伸的方向,他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串糖葫芦。

        日光晒化了糖霜,上面爬满了虫蚁。

        裴桓耳边倏忽响起那天念安说的话,“林哥哥让我去买糖葫芦,人太多,我们就在集市上走散了。”

        裴桓方才骑马路过卖糖葫芦那个街口,距离这里并不算远,此处有人坠落那么大的动静,足以影响到周边两条街。

        林三郎满含怨毒的目光重新浮现在他眼前,一具已经变成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几乎与草木无异,却为何偏偏只有当他出现时,爆发出那样深的怨念?

        裴桓抬头,迎着晚霞朝河墙上看去,浅琥珀的双眸忽而变得深不见底。

        回到客栈时已经很晚了,念安屋里还没有燃灯火,裴桓就知道她在自己房间里玩儿。

        推门进去,果然见念安半趴在书案后,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个九连环。

        那是裴桓下午从弘文馆回来时刚买给她的,但却已经被她破解了所有变化,成了一堆没有秘密的废品。

        “舅舅,看,我都解开了!”

        念安听见门响抬起头,看见裴桓回来,她双手举起九连环给他展示,满眼期待地等着他一贯的夸奖。

        裴桓眼底刹那间无数思绪涌动,他回身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朝念安招手唤了声:“小宝过来,舅舅有话跟你说。”

        念安放下玩具过去。

        她好似察觉到裴桓眉尖凝起的忧虑,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舅舅今天去看林哥哥,他怎么样了?”

        裴桓片刻沉默,不知该拿什么样的面目同她说起这件事。

        “他还活着,但也与死了无异。”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话时静静看着念安的眼睛。

        孩子的心从始至终干净纯澈,干净到……教人连一丝常人普遍惯有的,听到噩耗时的怜悯都寻不着,但她会学他蹙起眉的样子,说出安慰的话。

        “书上说人各有命,舅舅别担心,林哥哥会好的。”

        “你也希望他好?”裴桓沉沉望住她,“小宝,你跟舅舅再说一遍,那天集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念安敏锐抬眸觑了眼他的神色,抿唇道:“我说过了,那天林哥哥带我去西市……他让我去买糖葫芦,可人太多,我们就在集市上走散了。”

        裴桓那天就听过这份说辞,原原本本一字不差,严丝合缝地像是准备好来背诵的文章,如今毫无意义。

        “再说一遍,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眼底变成冷冽,眉间皱起的痕迹愈深,念安察觉到裴桓的一反常态,不安地放开了他的手指。

        她不喜欢这样咄咄逼人的舅舅,不高兴时,细细的眉头便微微皱起来,仍旧一口咬定,“就是他让我去买糖葫芦,我们走散——”

        “砰”!

        裴桓抬手重重一把拍在桌面,一声闷响震彻房间,也震得念安不由得轻颤了颤双肩,下意识朝后退了一小步。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谁教你的撒谎?”

        眼看在自己跟前教养长大的孩子,变成这幅满口谎言的样子,裴桓一贯的沉静和煦全都在一刹那将土崩瓦解。

        “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念安,“林三郎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将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来,你心里真的希望他还会好吗?”

        念安闭口不言,裴桓难以置信。

        她已经八岁多了,并不是不知人事的三岁幼童,她知道人从台子上掉下去会怎么样,不死也要没大半条命,也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将林三郎推了下去。

        她就是想杀了林三郎。

        可她也才八岁而已,怎么会想要害人?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手段?

        裴桓头脑中一阵阵地嗡鸣,像是有千万只蜜蜂被困其中,寻不到出路,陷入了穷途末路的绝境。

        “为什么这么做?”

        事已至此,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听什么,可当念安总算开口,她竟还是矢口否认,“我没有。”

        念安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攥住衣角,明明害怕,却还是过分执拗地迎上他的目光,倔强地教人无可奈何。

        “我没有错。”

        “可你还只是个孩子!”

        裴桓闭眼深吸了口气,再也忍不住厉声斥责道:“你如今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却都已经试图置人于死地,那日后呢?”

        “是不是在你眼里人命都如草芥,微不足道?若如此长大,你将来会与那些杀人如麻的蛇蝎豺狼有何分别?”

        “我教你自小读书明理,便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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