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大少爷，”
庄士鸿刚起身，就见捧着茶盏的秋儿笑靥羞涩欢喜，眸光熠熠地望着他，“这是我用露水冲泡的碧螺春，入口比平常茶水更要清甜许多，您尝尝？”
正侍奉庄士鸿穿衣的婢女侧目看了她一眼，隐隐带着警惕的敌视。
她抿了抿唇，庄士鸿性格温和，但对伺候的下人称不上亲近，哪怕她是贴身婢女，照样得不到他的青睐。
可偏偏，庄士鸿突然把秋儿带了回来，对待她的态度也跟其他人不同，怎么不叫她心生嫉妒？
果然，听了秋儿的话，原本神思不属的庄士鸿转头看她，目光专注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这份情绪旁人自然看不见，他们只见庄士鸿紧紧盯着秋儿，半天都没移开眼睛。
秋儿越发羞赧，眼神飘移，面颊泛红，心头满是甜蜜的喜悦。
她哪里知道，庄士鸿现在心里想的，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将她送走。
大夫人担心秋儿曝光她的秘密，庄士鸿也忧心秋儿的存在会影响到他的母亲和妹妹。
是的，在老夫人寿宴上，意外出现四姑娘私相授受的事情，庄士鸿已经默认是庄如璇的算计了。他以为，秋儿就是奉庄如璇的命令去陷害庄如珠的人，故而事发后，大夫人才会想办法让她消失。
无论是庄如珠还是庄如璇，都是他妹妹。
但大夫人一心护着庄如璇，让她去给四妹妹道歉都不肯，庄士鸿愤怒失望之余，一面对庄如珠有些愧疚，一面也只能替他妹妹收尾。
秋儿不能卖了。
她心生怨恨，绝望之时，一定会把所有事都说出来。
可要杀了她么？
庄士鸿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来，三妹真是太任性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样是母亲教出来的女儿，明明大姐温柔贤淑、冰雪聪慧，怎么三妹就那么娇蛮任性，以前还觉得可爱，现在居然连构陷庶妹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了，还是用那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法，真是……
就在庄士鸿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有小厮进来通报，“大少爷，宁婉院传话，说是大夫人唤您过去一趟。”
庄士鸿一时不想见大夫人和庄如璇，正打算找借口拒绝，余光扫到了秋儿，又把话咽了回去。
罢了，不管怎样，秋儿的去处总该跟母亲商量一下。
不管怎么说，她卖身契还在大夫人手里。
“我稍后就过去。”他缓声开口。
“是。”
庄士鸿心思沉沉，没带上人，独自往宁婉院走去。
他挑了条相对人少安静的路，要经过一处环境清幽动人的花园，跟后门几近凋零的小花园不同，它已经显露出了娇嫩袅娜的明媚春光，置身其中，清新飘逸的花香以及青草香似有若无地掠过鼻翼两侧。
绿蔓映双扉,循墙一径微。
穿过月洞门后，就是弯曲雅致的池馆水廊。透过精致镂空的圆洞中，隐约可以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阿满，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
“奴婢也不太确定……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这道声音十分特殊，庄士鸿肯定他之前从未听过。
但又好听极了，清软悦耳，宛若他刚刚，漫不经心瞥见的枝头上娇软的花蕊，仅仅是还稚嫩青涩、含苞待放的时候，就已经足够扣人心弦了。
没听过也不奇怪，毕竟庄士鸿每回进后院，不是去安慈院，就是宁婉院，除了庄如璇以外，其余几个姐妹，也就常年陪伴在老夫人身边的庄如珠，他还算熟悉。
庄士鸿的思绪不自觉发散开了，正当他出神的时候，方才还在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没等他反应过来，怀里就撞上了一团软乎乎的身影，周身弥漫着与园子里的花香截然不同的清冽馨香，叫他的眼神蓦地清明起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看着年纪不大的女孩，她显然也被吓得不清，匆匆后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下一秒便直愣愣地往后倒去。
庄士鸿条件反射般伸手拉住了她，眉心紧皱，突如其来的担心让他有些不适应，刚想训斥一番她的莽撞，却抬眸对上了一双水盈盈的眸光。
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清澈干净了，能让他在其中看见自己眉头紧皱、显得有些严肃的脸，也能看见她粼粼碎光中显露出来的惊慌和无措。
庄士鸿下意识地缓和了神色，他本来就不是冷肃苛刻的性格，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估计是他的神情把人给惊着了，一时之间多少有些尴尬和愧疚，
“抱歉，吓到你了。”他语气温和，带着些许关切，“有伤着么？”
南卿眸光流转，几息之间，不着痕迹地将庄士鸿打量了个遍。
少年英姿，丰神俊朗，尤其是眉眼温柔下来的时候，如同四月春风扑面而来，叫人一时间心舒神怡，跟踩在云端上似的。
也怪不得秋儿跟迷了心一般，为了他连大夫人都不顾了。
“我没事的。”她怯生生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掩在宽大的袖口之内。
庄士鸿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落在了她身上，这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裳，不仅布料寻常，颜色老旧，还不合身，套在她清瘦娇小的身形上，平白宽了许多，跟脑袋相称，有种比例不协调的别扭感。
他沉吟了一瞬，迟疑着问，“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丫鬟？”
闻言，阿满拧着眉说，“我家姑娘是府上的五姑娘，才不是什么丫鬟。”
“阿满！”南卿偷偷拽了她一下，又朝庄士鸿看过来，神色之中依旧带着些忐忑不安，但她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阿满不是故意冒犯的，请您、您不要生气。”
庄士鸿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他还处于震惊之中。
五姑娘，那就是他的妹妹了。
庄士鸿自然也听说过，半年前，府上新接回来了一位五姑娘，是父亲外室生的女儿。
身为人子，他不好对父亲的行为说什么，但心底是不赞同的，就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五妹妹。
好像她不存在，父亲的错误也就不存在了。
然而，这时，当他真正看见她，才意识到，无论是父亲的过错，还是他的逃避，从本质上，跟她没关系。
她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
被接回府后，也只是自顾自安安静静过日子。半年来，他都没听说过她的消息，可见五姑娘平时有多不受重视。
很多人都觉得五姑娘的出生，天然就带着罪过。
丝毫不在意，她父母都可能有错，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原来是五妹妹，”他声音越发柔和了一些，染上亲切的笑意，“我是你大哥，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大哥？”她目光纯粹中掺杂着淡淡的好奇，但首先问出口的却是，“我可以叫您大哥么？”
没等庄士鸿回答，她就急忙忙摆手，“如果不行，您可以直说，我没关系的。”
“就像是母亲也不喜欢听我叫她母亲，每每都会生气，虽然她不说，但我都能感觉到。所、所以，您可以说实话，我不会在意。”
话是这么说，她漆黑的瞳仁轻颤了颤，原本小心翼翼亮起来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
庄士鸿不知道大夫人不喜欢南卿这回事，在他印象中，他母亲贤淑温柔，上尊敬祖母，下善待奴仆，即使对待庶妹们，也是慈爱宽和，怎么会唯独不待见五妹妹呢？
他想，或许是她经历了太多的冷眼，性格敏感怯弱，对母亲有所误会吧？
“当然可以。”庄士鸿笑道，“你是我妹妹，叫我大哥还能叫什么？”
南卿小声唤了句，“大哥。”
庄士鸿温和地点了点头，“五妹妹。”
见他回应，她眸光一亮，那一点点微弱的碎光，霎时间明亮到了一种引人失神的程度。
最终那点犹豫小心渐渐消失，她的眸光中被温暖的依赖和欢喜占据。
对庄士鸿来说，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
对她似乎就成了至关重要的认同和承诺。
说实话，在此之前，庄士鸿从来没想到，他的一句话而已，另一个人来说，具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他不由得心软，对于南卿给予他纯然真挚的情感，在惊讶震撼的同时，也不由自主产生了亲近的感觉。
仿佛仅仅就这么几句话，两个人就已经熟稔、亲密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庄士鸿想，他们本来就是亲兄妹，血脉相连，无论是亲近，还是依赖，都是应该的。
更何况他还是长子，大哥。
在父亲跟母亲都无心照顾的时候，他确实应该承担起责任，对年幼无依的妹妹，给予关心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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