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花巷
破晓之后,少女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阳光伸了个懒腰,哈欠打到一半却看见自己哥哥正趴在书卷上睡得正香,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
“这个猪可真能睡啊……”她瞧见流到经卷上的口水,眼睛一转,鬼点子就想出来了。
“口水玷污圣贤书……真是有辱斯文。不知把这个当做证据给先生看,他会被罚抄多少卷经书……”
她脑中浮现出上一次因践踏了一卷子经而被先生罚了《紫阳经》整整一十二遍,数十万字,看着他写秃了四支毛笔,磨墨磨到手指发肿,便心中一阵狂喜。
强行按耐住颤抖的内心,她如一只小猫一样踮起脚尖,绕道他背后,伸手去够被压着的经书。
屏住呼吸,紧咬嘴唇,想象着被先生抓到的场景,白皙的脸上泛起了过度兴奋而产生的红晕,煞是好看。
摸到了纸的边缘了……她更加兴奋,小小的胸脯随着微弱的呼气起伏着。
猛然抓紧,用力一抽,竟然瞬间就将看似压得严严实实的经书竟然没怎么费力就直接被抽了出来,就连上面的口水都被甩出来一些。她一愣,如此轻松的成功是意料之外的。
可下一瞬。
她听得耳边一阵风声,眼前正趴着的人影便是一闪,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就绕到她身后,一把钳子似的手抓到她瘦弱的手腕上,少女吃痛拿不稳,经书掉落。
少女皱起眉头,叫道:“齐爻你用这么大力气干什么,弄疼我了,你欺负妹妹!”
少年松开了手笑道:“可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小动作,怕是几个时辰后我便坐在书斋里一脸怨气得磨墨了,是吧?”
他缓缓踱步,摇头道:“难怪上一次我不小心踩了那经书一脚,明明周围没什么人看到却很快被先生知晓,当时还觉得蹊跷。现在看来,都是你泄露的吧,秀秀。”
齐爻抬起头,双目似笑非笑得看着齐秀。少女也丝毫不甘示弱,揉着手腕一脸怨气得瞪着他。
片刻后齐秀也自知理亏,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埋怨道:“身法这么快,肯定又偷偷练了拳谱了,我没你快也打不过你,不跟你吵了,哼。”
拳谱,是先生让他每天打一遍的。先生说,光念书不健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还说,那本拳谱虽然看上去残破,却是齐爻父亲所留。因此齐爻很是珍惜,更是勤学苦练,除却每日去书斋听先生授课和温习功课之外,每日都会打上这套拳谱一两遍。到现在也有十个年头了,拳谱本就不长,早已烂熟于心。
先生有次敲打齐爻,说无论是儒学经文还是看似粗俗的拳谱,只要是有文字的存在,那都是不能只将其熟读背诵,或者身体力行不断实践就行了,而是更要静下心,去感悟其中文字,思考其中的脉络,为何要这样起承转合。如果有所明悟,那才是正真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然只为往圣继绝学,那没有丝毫意义。
齐爻对于这些也是一知半解,不过自从那次先生敲打之后,他便开始时不时静坐去学着感悟经文中的道理,或是简简单单不过千言的拳谱。坐久了,他渐渐发现有些从未有过的思绪浮现,明明就是来源于这些文字,之前却从未有所发现。
如此神奇,便是先生所说的明悟,便是所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而最近这一两年,他在这早已熟透的拳谱中悟出一个“游”字,于是之后每次站桩走拳的时候,便有意识将此感悟融入行拳当中,不知不觉,齐爻发现他的身法竟比从前快了太多,无论是奔跑还是反应速度,到现在已经比普通人迅捷了一倍有余,连走拳的时候都虎虎生风,令他啧啧称奇,便更有心于静心感悟。
也便有了这次抓个正着。
齐爻哈哈一笑,目光中透露出柔和的神色。他明白这些年无依无靠,只有这个妹妹一直陪着自己相依为命,也让他的日子没那么灰暗苦涩,倒也不会真因为她的调皮就生气。他用力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反正你这个小丫头就是不愿意道歉呗,有妹妹这么坑哥哥的嘛。”
“啊,你把我梳好的头发都弄乱了!看我不拍死你!”
“哈哈哈别啊,要去上课了,别闹……”
在兄妹二人的追闹嬉戏中,二人离开了家门,去桃花巷和龙尾巷交汇处的那颗大槐树走去。树下,那间小屋子里,便是书斋。
齐爻住处在桃花巷的最深处,桃花巷有十多户,长不过百丈,却蜿蜒曲折,更有桃花一路栽种,春天来临的时候,一片芳泽,倒也好看。
在他隔壁,常常能听到一个大嗓音的中年妇女叫嚷着骂骂咧咧,或是训斥丈夫无能,或是呵斥大儿子李登,可能是地没扫干净,或是读书不走心,要么便是没照顾好弟弟;再或者和家门口的,甚至龙尾巷的几个主妇聚在一起喷天说地。总之在齐爻看来,这三五妇女,性格泼辣,嘴皮子功夫更是泼辣,无人不可骂,无事不可说。齐爻便是因此而敬让她们三分,切不可和这些主妇拌嘴,否则吃亏的只可能是自己。
不过这些年早晚听着她们都谈吐,多少也有些耳濡目染……想到这儿,少年毅然从脑海中摒弃污言秽语,虽浸淫在此但不可落入此道才是读书人。
非礼勿言。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名叫顾雪的妇人仿佛把万千宠溺聚集在了一人身上,李登的弟弟,李桑。李桑这孩子确实与常人不大一样,年纪也已经是六七岁了,在龙尾巷那天资聪慧的小姑娘陈糯都会吟造出“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之际,依旧恍若痴呆,常年挂着永远不会断结的鼻涕,连语言也仅仅限制于一些简单的词汇,反正齐爻是未曾听过他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顾雪对二子的照顾简直可以说无微不至,同时也强迫着长子李登盯着弟弟,只要李登有些不情愿,便是轰炸一般都言语,将这玉树临风的少年搞的灰头土脸。
齐爻常常想,读书种子沦落为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去给弟弟擦鼻涕,岂不是很可笑?或者说,可悲更为贴切。
不过他有一点没有注意到,那便是在顾雪溺爱李桑的同时,也会对丈夫李二的埋怨更浓烈。每次被妻子埋怨或是责骂,哪怕破口大骂或上手打人,李二也始终只是憨憨地笑着,任骂任打。
好像没有脾气一样。
但哪有没有脾气的人呢,齐爻之前有段日子便在不远处的青山上帮打铁老者打铁干些杂役,李二是那里的淬铁抡锤的助手。齐爻经常眼见,老人坐在太师椅上,吞吐着烟斗,闭着眼睛慢慢摇晃,能判断其没有睡着的唯一证据就是偶尔抖一下的烟斗吗,火光映照在他干巴巴的脸上,平日里填不满的皱纹在那一刻也能被完美的填补上。他也眼见,火星飞溅到李二黝黑的皮肤上,他每抡锤时候皱起的纹路,在微弱光芒的映衬下,竟然和老人有些许相似。李二干起活来的时候,喜欢脱去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似乎有很多心事一般,但总是不和别人诉说,只是默默地抡锤,默默地淬铁,默默地陪着老人抽烟斗,蹲在地上,看着山外的风景,也会拉着齐爻在干完活之后一起去喝酒。
他对齐爻是很不错的,时而带着几包花生米给齐爻,在帮忙干些杂役的时候,李二也会挥挥手,露出憨厚的笑容,嘴一咧,说小孩子干不动这些体力活,他李二有的是劲,小孩子在一边儿看着就行了。有时候齐爻会在他喝多了的时候问,今天怎么阿姨又发火了,为什么总是撒气到叔叔身上,叔叔为什么没有脾气之类的话。
李二也总是摆摆手,嘴一咧,说着和没醉之前说的一样的话,没啥大不了的,娘儿们,自己的女人,自己就要兜着一切,任她打上一天也不会伤到自己的一根毛。他会摸着齐爻的头说,你还小,等长大了,有自己要守护的人了,就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是如果有外人欺负到你要守护的人的头上了,那就不能忍,脾气是要有的,但不能用错了地方啊。
齐爻的眼睛里会闪动着奇异的光芒,看着手中的酒碗,若有所思。
原来李叔叔也不是没有脾气啊……他能感受到,只是好像无论遇到什么受到什么样的委屈,都会在李叔叔那憨厚一笑和一碗老酒中无形化解。
你啊,年纪虽然和我家那登儿相仿,却比那小兔崽子懂事太多。
你啊,也不要什么都自己担着,有什么难处和你叔叔我说,和邻里多说说,再不行找你先生去,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摆平的!
你这孩子啊,从小命苦,好在性格不错,不错啊不错。
这些是李二为数不多的和他说的话,齐爻都能记得。
可如果论印象最深的事情,莫过于有一天夜里,齐爻刚从山上下来,正遇到上山的李二。那天大雨,李二在大雨里喝着酒,跌跌撞撞地走着,衣服没怎么残破却被染红了,浑身充满了血腥味和酒气。那天齐爻吓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李二,甚至还有些许血水混着雨水滴落下来。
他记得李二好像都没看见齐爻一般,只是磕磕绊绊走着,嘴里念叨着什么是我害了我儿吃苦啊,什么有本事冲我来啊,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眼皮底下放肆,诸如此类,口齿不清,也听不真切。只是后来当再提到此事的时候,李二都是闭口不言,苦笑两声,跳过此事。
齐爻也不再提。只是不久后听说一个宗门全门死绝,连地基都被拆了,甚至连所在的山头也被推平,好生惨烈,疑似被王朝军队或是某个宗派家族大能给铲平。他倒也没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只是猜到了妻儿是李二的逆鳞。
“李登!”
“还有李二!你们两个是怎么照顾桑儿的,不知道霜降半夜冷的吗,又给他给弄生病了!要是桑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娘要你们好看!”
“娘,你小点声,我这就给弟弟换衣服不就是了嘛。”
“婆娘……哎,你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们父子二人啊,毕竟小孩子半夜蹬被子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嘛……”
“都给老娘闭嘴!几天没骂了是吧,两个人都敢顶嘴了是吧!不怪你们难道怪我?难道怪桑儿?可怜我桑儿,命途多舛,三天两头老是生病,你们两个木头桩子还杵在那里干什么!等老娘去收拾你们吗!”
大门口墙上的灰也被震落下了些,发出簌簌响声。
声浪霎时间盖过了齐爻和齐秀打闹的声音,二人吓了一跳,停住脚步,悄悄往门缝里瞧去,只见那瘦脸妇人在放屋里正岔开双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哭丧着脸的父子忙碌着。
齐秀扭过头对着齐爻摆了个惊吓的表情,他也是无奈摇摇头。
总有人为了要守护的人倾尽所有,不惜与天下为敌,却也可能不被领情,默默忍受着一切。
这一刻,齐爻对这憨厚精瘦的汉子生出敬意。
也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才是真汉子。
真正的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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