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万物有灵近乎妖
在二人记忆中，从未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李二，端坐在李桑身边，默默褪去儿子身上胸口处包裹住厚厚的棉袍。
他看着虚弱的儿子，忽然有些感慨。七年了，当年在李登还在很小的时候，有一位云游四方的道士敲开了他家的门，进来化缘了一场，也彻底打破了李二一家三口平静的生活。
彼时的李二，还是一处宗门地位尊崇的武夫道子，他专修第一境界正根境，原本还有嘲笑他的弟子，可后来李二以一境的修为击败二境武夫的时候，无人敢嘲笑；还是一境的修为击败三境四境玄士的时候，宗门长老视若瑰宝；当他还是一境的修为，却在一次怒杀了五境武夫的时候，震动掌门，迅速封锁消息，以防引起太多眼线。也直到那个时候，宗门内才意识到一种可能，古籍上确实有一种修炼方法，单是锤炼一个境界，可以达到极高的成就。虽然几乎所有这么尝试的人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却也记载有大气运者大奇才者成功过，那人名叫石为天，若干年前名动天下的武夫，达到武夫五境之际专修五境，最后立地成神，打破认知极限。
当年的李二，虽然也是憨厚的笑容，也是精瘦黝黑的身材，却是当之无愧的一宗道子，若其真能以一境修为肉身成圣，则可名垂青史何止万年，成为一座天下的神话。
而彼时的顾雪，是宗门内仰慕李二的掌门女儿，一来二去便与李二私定终身，在掌门也同意这门亲事的情况下，成婚，次年生下李登。
然而自从那个神神叨叨的道士前来化缘，酒饱饭足之后说九年九曲十八弯，立刻离开此地往南走，走到有愿意接纳你们的镇子为止。否则，九年之内九次劫难，最后一次是次子的诞生，而最后一次，会要了所有人的命。说罢就起身，眨眼间消失不见，留下错愕的二人。
没人当真，只当是一个疯道士疯言疯语，不予理会。
然而道士所说的事情，渐渐都应验了。一年后，李二可以修得传说中专修一境的消息传遍玄士与武夫，数个宗门要求交出李二，掌门不从，自此战争。
又过一年，门内弟子长老几乎死绝，掌门自爆而亡，临走前让二人带着孩子往南逃。
李二与顾雪这才想起来两年前疯道士的话，后悔不迭，连夜赶去那个飘渺的镇子。
第三年，顾雪在途中被重伤，修为跌落到玄士四境。
第四年，李二听闻家中老母亲被杀害鞭尸，怒杀数十位五境或六境武夫玄士，而后咳血三月。
第五年，在他们已经快找到绝望的时候，精疲力尽，重伤将死之际听到了温淳儒雅的声音，是一位读书人救了他们，也接纳在镇子上，落户在一对孤儿隔壁。
读书人，是镇守此地的儒家圣人季允南。救他们的，是这棵槐树的树叶。
至此，夫妇二人已经完全相信道士所言。后悔也无济于事，至亲好友无一人在世上，无所挂碍之下，便安居在此。
安宁是短暂的，在来到胜贺镇四年后，道士的最后一句话应验了，次子出世。
李二在后来的夜里睡不着时，翻来覆去之间依旧能想到那天的场景，是金色雷霆从天而降，照得整个镇子亮若白昼，猛然间落在了顾雪的肚子上，她痛的直接晕厥了过去，一个带血的婴儿也落在了接生婆手里。出世的一刹那，李二就冲了进去，却骇然看见自己刚出世的孩子睁开带血的眼睛，是一对金色的瞳孔，双目之间也有金色雷霆的裂纹，闪烁间有雷电游走。
他本以为自己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却在此刻被自己的孩子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魔怔了一般。直到从青山处的打铁声落到他耳里才将他惊醒，李二一身冷汗，不去看他的眼睛，抱着他上山求得打铁老头教他如何解此局面。
“霸体出世，天降雷霆。若你不希望这个孩子也经历和你一般被天下人追杀争夺，那就自己动手封印血脉，如此方能有机会蒙蔽天道。”老头喷了口烟，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二，皱皱眉继续道：“别跟个孙子似的，刚刚对视就魔怔了，是因为被他的血脉压制住……倒也不是你资质就有多差，任何武夫境界再高，遇到霸体也是照样摧枯拉朽。现在让你封住他的血脉，对所有人都好，日后等时机成熟了，你再解开不就行了。还有，事好了之后去找书生，你婆娘快被劈死了。”
老头喷出一口烟，烟气在空中汇聚成繁杂的手印指法，显然是展示一种封印之术。
“封得狠一点，用我的炉火压制，呆一点就呆一点吧，总比被杀夺走气运强太多。”
下山后，白衣读书人已经用槐树叶子保住了顾雪的性命，但其只剩四境玄士的修为，也荡然无存，道基已被劈烂，不存在练气的可能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顾雪脾气越发暴躁，将疼爱的次子取名桑字，取扶桑之意，只希望能如这万木之根一般生命力旺，而将其呆滞归罪于李二。
这一切说来话长，却也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李二的回忆。他无声地苦笑，喃喃道：“季先生，你救了我们一家这么多次，请……再救桑儿最后一次吧。”
“小爻小秀，我知道你们现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以后我会亲自跟你们说的。现在情况紧急，还需要你们帮忙按住桑儿双臂。”李二突然转过头，看着他们。
齐爻深吸一口气，按耐住内心的疑惑与震惊，点了点头立刻跪坐在李桑身边，死死地把昏迷不醒的李桑按住。
呼——
李二身上猛然爆发出灼热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霜降时节的寒意，让旁边的齐爻齐秀感觉到不适。而反应最大的还是地上的李桑，在接触到这灼热气息的一瞬间，便开始抽搐扭动，面目狰狞，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如今也只能提前解开你霸体的封印了，桑儿，别怪爹，或许只有你自己才能对抗这寒气了。”李二不再犹豫，再次爆发出更为灼热的气息，瞳孔深处渐渐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炉子，一点火苗燃烧着，似乎不会熄灭一般，散发出恐怖的波动。
“按好了！”
李二双手结印，一息之间指法变化不下百次，齐爻只能看到些许残影。他的双手渐渐泛红，兀然间如烧红的铁块一般，暗红色的光芒虽微弱，却有令人心悸的威能从上溢出。
齐爻看的心惊，不再看他的手印指法，用尽全身力气压住李桑。寒气剧烈翻涌，似遇到了天敌一般无声嘶吼，齐爻感觉一面是火一般灼热，一面是冰一般刺骨，汗没流下来就已经冻结成冰，方知道这寒气有多厉害。
他不顾身体难受，咬牙笑着看着对面的妹妹。
嗡——
李二结好指印，向下按在了李桑胸口两乳之间。
一道忽如其来的大力掀飞了二人，就连李二也被震得后退了一尺。
齐爻只感觉耳边嗡鸣了一声，看到李桑胸口处泛出点点金光，然后就直接被还在死死按住的李桑细瘦的胳膊传出的大力给甩了出去。
“真正的李桑，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齐秀跌在地上，眼中透露出骇然，不由得多想，忍住身体的疼痛，跌跌撞撞起身。
李桑此刻径直站了起身，疯狂得吼叫，好像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爹双手将他按在地上，大喝道：“你们的力量太小了，去书斋里拿你们先生用过的戒尺和经书，经书越经典越好，最好是那几位圣人所著！快！”
他们赶紧跑进去，翻箱倒柜找着至高经书。
紫阳经……紫阳经不行，等次太低，那雅集……最高经典是什么……齐秀脑子转的飞快，检索着所学。
“文典！找圣祖的文典！”齐爻大声道，不断翻越书籍。齐秀眼睛一亮，同时也是惭愧，书到用时方恨少，关键时刻连最高经典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齐爻翻到了拓本，拿着《文典》和《雅集》的拓本走去，齐秀则拿着戒尺紧随其后。
“秀儿，用戒尺敲打他的手背，用力打！爻儿，快念书，念符合道义的锦句！”李二紧紧按住嘶吼疯狂的李桑，吼道。
齐爻屏气凝神，思索着平日里读书的金句。
“子曰，无言而无不可言，所知无极也！”
“子曰，君子养心，莫过于诚。”
“子曰，君子见其性，行藏以时，进退求己！”
三句话念毕，李二第二指印已经结好，用力印在李桑的肩肘上。
李桑身体如虾一般拱起，却被一层无形的文字道义给束缚住，令他动作幅度极小。他双目开阖间，已经隐约可见越来越浓郁的金色弥漫，神色扭曲得看着李二，吼叫道：“爹，别印了，疼！”
精瘦的汉子露出疲惫的神色，显然这个繁复的印法对他的消耗也是极大。他看着寒气不断上涌，极力想重新钻进去又被渐渐解封的霸体给驱逐，摸了摸李桑的头道：“桑儿乖，爹不会害你。还有最后一下，等你好了爹给你吃糖葫芦。”
李桑的痛苦似乎少了一些，咬牙问道：“当真？”
李二点点头：“爹什么时候骗过你，乖，别动。”随即对二人说道：“秀儿用戒尺压在桑儿喉头，爻儿继续念书，不要停！”
“子曰，无言而无不可言，所知无极也！”
“子曰，君子养心，莫过于诚。”
“子曰，君子见其性，行藏以时，进退求己！”
李二已经结好了最后的指印，鼻血缓缓下流，滴在了地上。他看着槐树，无声笑道：“我见识浅薄，不知道树神阁下是什么样的存在。阁下的叶子能救我，也救了我家婆娘，如此大恩已是无以为报。如今桑儿不知是否能挺过，若是有性命之虞，希望阁下能赐予一片叶子。我李二……这辈子无以为报，下辈子愿意做牛做马，追随阁下身后。”
说罢，嘴角也溢出了一律鲜血。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一指印在了李桑额头上。
轰——
刹那间，远超前两次的波动传来，李二后退三步，吐出一口鲜血。而随着他眉间一道金色雷霆的裂纹缓缓张开，恐怖的气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那无形的文字道义壁垒也如纸糊的一般一触即碎，身上滚滚寒气凝聚为一条淡蓝色的蛟龙，咆哮着与霸体抗衡。
至于齐爻和齐秀二人，则早已在刚刚的波动当中被掀动数丈，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李二神色萎靡，笑露出了带血的牙齿，无力道：“小兔崽子竟然能把我反噬伤到我了，如是能撑过这一劫，怕是成就比你老子高不少啊……”
虽然李桑也已经被刚刚的解封给震晕了过去，血寒蛟依旧在于霸体做着自主的斗争，而随着时间推移，血寒蛟似乎有克制霸体的能力，渐渐占了上风。
李二默默的看着，突然间跪在了地上，对着槐树就是叩拜。
九拜没动静，十八拜没动静……李二如入魔了一般，只要没有叶子落下，就一直拜下去。他坚信槐树有灵，他亲眼看见季允南用槐树叶子救人，他相信心诚则槐树不会见死不救。
这也是在季允南没到之前，李桑唯一的生机。
叩拜了整整一百多次，即便是李二堪比七境八境武夫的体魄也是头晕脑胀。而这时，一阵秋风吹过，从槐树上方飘下来一片简简单单的树叶，半黄半绿，但在李二眼中却无疑是至宝。
秋风不断，托着那落叶缓缓飘行，飘过了李二头顶，落在李桑眉间，转眼不见，好似被吸收进去了一样。
“多谢槐树阁下。”
万物皆有灵，此刻这个憨厚的汉子对这句老话的理解更为深刻了。
秋风如过客，槐树静观兴衰，或许那青山河流也早已孕育灵性……世人都说，有灵近乎妖，便如这秋风，或是赐叶槐树，也就是妖。倘若世间都是此类妖，那又需要什么神人仙人呢，此妖，近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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