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授道
两个时辰前,寅时。
咚咚咚——
龙尾巷一处最为堂皇大气的豪宅还处于黎明前的寂静之中,却被几声清脆的敲门声给打破了平静。这座宅子可不比齐爻或是李二的宅子那般破旧朴素,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祖宅,陈家老祖从三百年前就遗留下来的一块宝地,经过后辈四五次翻修,如今能接纳数十名陈家男女不说,还能有足够的侧房供仆人居住在此。门前有两头石狮子镇守,后院有自家方圆三十丈的院子可习武炼气。端的是胜贺镇第一气派祖宅。
三声过后,便没有后继的声音发出。也不知是否是有人敲错了门,还是怕影响更多人因此没继续敲下去。
守卫在大门的佣人揉了揉眼睛,哈切连天,心里咒骂着谁天还没亮就来敲门。
门一打开,佣人顿时清醒了。
门口站着的是一位清朗的白衣读书人,中年模样,正含笑看着佣人,拱手道:“过早来访贵府,打扰阁下清修带来的诸多不便,季某在此深表歉意,还望海涵。”
那佣人什么时候见过这镇子上地位最为尊崇的读书人对自己这般客气,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哈腰拱手回礼:“季先生不必如此,能来这里已经是蓬荜生辉,先生太客气了。”
读书人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季某今日来贵府,还请阁下不要惊动他人,只需要将陈糯带下来就可以了。”
片刻后,一个红衣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向读书人,季先生再次拱手道谢,便带着她离开了。佣人关上大门,靠在门上心脏狂跳,能和这位读书人说上这么多话,他觉得已经达到了这辈子的巅峰了。他甚至很庆幸自己偶尔听听小女孩读书,自认为还有些儒学常识,没有给陈家丢脸。
有人以和读书人能说上话为荣,而有人从一出生就可以指使若干贤人为自己效力。
世间尊卑,大多如此。
在路上,红衣小姑娘陈糯原本还有些困意,试图通过蹦跶使自己清醒。而她没想到的是,在看到先生脸上神色的那一刻,整个人的困意不翼而飞。
先生今天很沉默,有心事一般。
虽然先生脸上还挂着那熟悉的淡淡的笑意,似乎看淡一切,不会大喜大悲,但是以陈糯的敏感和观察,几乎是瞬间就能感觉到细微的差别。那是,有些不舍,又有些释然的感觉,好像有些不开心,但又不是难过。
小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不认为自己的感觉就是正确的。她才七岁,纵然早慧能写些诗文,也终究是很天真很单纯的孩子啊。于是陈糯使劲摇了摇头,想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但走路都姿势,从原本的蹦蹦跳跳,换成了规规矩矩的小步,深怕是自己惹了先生不开心。
她跟着先生走出了龙尾巷,走过了渡桥巷,走到了小溪入河的滩涂,再往前走,就是青山。
她见先生高大的身形蓦然停住,小姑娘也是急急地刹住,差点跌进泥里。
“先生今天不去采药吗?”陈糯有些诧异,本以为就是沿着去青山采药的路径,却没想到在小溪滩涂这里就停住了。
白衣读书人没有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以陈糯的悟性,也是立刻有模有样地学起来,闭上眼睛,也似在听,在感受着什么。
然而并没有听到什么。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红衣小姑娘悄悄三四次睁开眼睛看了看先生,见他依然如一尊雕像,静静站在那里,闭目不语。
睁眼的次数多了,她也不好意思起来,先生经常教导的做人做事都需静心,读书思索皆需耐心,小姑娘自认为自己有些天资,早已记住了这句话,却发现跟先生一比,什么都不是。于是反而赌气起来,下定决心要比先生闭目的时间更长。
还是没有听到什么。
陈糯心里暗自焦躁,平日里读书静心那是有事可做,才能专注领悟。而在这里,她感觉无所事事,无处可琢磨。
只是一心要比下去,让她咬牙坚持下去。
从寅时到卯时,从卯时到辰时。
从天光微熹,到日上三竿。
从身躯微寒,到沐光暖心。
白衣读书人呼吸绵长,未曾动过一次,反而愈发有了些出尘的气息,似渐渐融于这自然之间,嘴角上扬,怡然自乐。反观红衣小姑娘,满头大汗,焦躁不已,虽极力不睁开眼,却不时扭动身躯,呼吸心跳早已乱了方阵。
读书人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着身边的小姑娘,不觉有些怜悯又有些好笑,拍了拍她的头,笑道:“睁开眼吧,已经可以了。”
陈糯睁眼擦汗,气嘟嘟地蹲下,哼哼道:“这么长的时间我都能读一卷书了,哼。”
读书人没有说话,看着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气消了,这才将手伸了过去。陈糯搭上这不知握了多少年笔杆子翻过多少书籍的手,不觉心里一暖,也就自然没有怨气了。
“你知道你比为师差在哪儿吗?”
陈糯摇摇头。
“过去的两个时辰里,从这条河里,游过十三只鸭子,三条水蛇,天上也飞过八只水鸥。”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有片刻阴云笼罩,本以为会下雨,却又被风吹走了。”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你睁开了四次眼睛,都看了看我。”季允南温淳笑笑,没有看陈糯。
小姑娘有些窘迫,却也是大为震惊,不知道为何先生没睁眼的情况下能知道这么多。
“是的,我没有睁眼去看,也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天地万物生生不息,都有属于自己的声音和气息,你没有听到,没有感觉到,不是因为你的修行比我浅,而是因为你的心不静。”
陈糯一怔。
“从一开始,心便不静,因此毫无所获。后来更是有了攀比之心,你的骄傲不允许你不如人,哪怕是我,于是更加南辕北辙,因为你心中有了杂念,有了胜负。有了胜负,就有了得失,有了得失,就有了计较,有了计较,无论赢输,皆从一开始就已经完败。”
“这是其一。”
“其二,你说,时间用在读书上,记住我经史子集明悟圣贤道理,才是有用的吗?”
“是了,对你刚刚来说,整整两个时辰仅仅只是在站着而已,可以说毫无所获。但是现在,为师可以让你明白如何才能在枯站的时候也有所收获,如何静心如何去用心去格物,明白事物真正的道理。这收获,与你读两个时辰的圣贤书相比,如何?”季允南笑着问小姑娘。
陈糯愣住了,若有所思。
“更何况你若能做到心如止水,用心格物,又如何知道不能比我做得更好,如何知道自己能不能发现真理呢,如何知道圣贤说的就一定是对的!这般收获,比起读圣贤书来说,如何!”他声音掷地有声,字字句句叩问在陈糯心里。
一石掀起千层浪。
陈糯心中骇然,突然觉得自己原先的认知太过狭隘。
“其三,也是最为重要的。”读书人慈爱的看着小小的身形,道:“为师很喜欢你,因为你是金枝玉叶中的玉叶,论资质,天生的读书种子,学儒到大成,甚至可以青史留名,成仙成圣。就凭这一点,你足可自傲,睥睨同辈几乎所有读书人。”
“但如果你沉浸于此而不思进取,心浮气躁,认为拥有世所罕见的天赋就止步不前,那你的成就,泯然于众生罢了。”
陈糯惊觉,冷汗涔涔留下,作揖道:“弟子受教。”
季允南负手而立,遥望远方,那水天相接处,云蒸霞蔚,一派祥和。他轻生叹道:“如何才能将这景色作画收入囊中,如何把这人间挽留啊。”
小姑娘怯生生道:“先生今天是因为我的表现才不开心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弟子回去抄书背书都可以,只要先生高兴。”
小姑娘还不知道,今天这位读书人是怎么了。平日里也是传道授业解惑,但还是基于儒学经典上的来加以阐释,可今天……
季允南蹲下来,与她平视,整理了一下她有些被汗水沾湿了的衣服:“当然不是因为小糯糯不开心啦,你这么乖,又是玉叶,我怎么有理由不开心呢。”
“君子见其性。”先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看着陈糯水灵的眼睛。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脆生生接下去:“行藏以时,进退求己!”
先生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渐渐笑出了声,直至最后哈哈大笑。
“好,说的很好,谢谢糯糯提醒为师下面的句子。”季允南从头上拔下一根木头簪子,递到陈糯手心里,道:“这根桃木簪,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别在头上,但是一定要收藏好。如果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诗书经文,戴着它,就好像我在你身边一样,陪着你,继续授业解惑。不过终有一天……你的学问也会超过我,到那个时候,我就没有能力再为你继续讲解了,就要靠你这个大才女自己继续走下去喽。”
“先生,你……”陈糯瞪大了眼睛,好像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白衣读书人站起身,徐徐道:“今天的传道就到这里吧。回去告诉你爷爷,就说可以动身了,越快越好。”
陈糯没走,眼睛有些泛红,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
季允南没动,几次想转身摸摸她的头,都忍住了。
陈糯此刻已经明白,为什么先生一开始就不开心,为什么有心事,为什么会教这些与书籍无关的道理,又为什么,会给自己平日不离身的桃木簪,让她带上。
因为,这就是最后一节课啊。
陈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惹先生生气了不要自己了……反正她心里很难过,先生是她的启蒙老师,是她学儒的引路人,是她的赏识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刻却在说着离别,小姑娘又如何能够离去。
拂过季允南的秋风也拂过陈糯的发梢,她看着先生的背影,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有些弓背了,没那么挺直了,他的发鬓,也早就多出了一些华发。
小姑娘带着哭腔开口道:“如果糯糯再听话一点,再多读一些书,先生能不离开吗?先生放心,我以后也绝不会迟到,我……我每天三更起床念书,每天都写诗文!我……我一定用功念书,糯糯会更努力的,糯糯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季允南默默听着嘶哑的声音,转身微微一笑,听声音,还是像从前一般温润如玉。
“听话,不是你的错。君子养心,惜别之意传达到了,纵有不舍也会走。糯糯也是君子,是吧。”
陈糯沉默了片刻,问道:“先生……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会的,一定会的。”
陈糯不再多言,此刻的多言都是无用。
她整理下摆,突然跪下,对着季允南叩了九次。
读书人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有些颤抖,受下了这九拜。
终有离去。
陈糯拜完起身,没有言语,转身便走。
而白衣读书人却微微侧头,喊住了她。
陈糯一愣,有些期待地回过头,以为先生改变了主意。
“以后……记得在书院里多穿白袍。”
眼里的希望渐渐熄灭。她远远作揖到地,道:“弟子明白。”
“保重。”
“先生也是。”
毅然离去,没有回头。
哪怕到了最后一刻,陈糯也遵守儒家的规矩,强忍住悲伤和小女孩的心性,像个小大人一样,像个真正的君子一样。
她不在乎什么桃木簪,她只要先生能留下来陪在她身边陪她读书……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她走出很远,走到渡桥巷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桃木簪,还散发着先生独有的温润气息,上面刻字“允南”。
她再也止不住泪水,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啊。
朦胧中回头,看着几乎已经不可见的先生,她又跪了下来,叩首九次,伏在地上,哭了很久。
稚子之叩。
远处的季允南依然负手而立,云淡风轻。一袭白衣,好似白衣卿相。
市井长巷,聚拢的是烟火,摊开来的是人间。
此情此景此人间,我季允南收于心底,足矣。何须纸笔映画,才能留存烟火人间?
读书人双目一开一合,眼里的慨然与不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漠然。
他淡淡开口。
“蔡舟,我知道你在旁边,何不现身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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