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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由婢女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下,李青棠出生到现在以来第一次站在了梁王府大门口。

        青黑色的瓦片组成的门顶之下是红漆木修建的高大正门,门上的牌匾用规整的楷书刻着“梁王府”三字,单是站在这里,便能体会到属于皇室的大家风范。守在王府门口的侍卫蹲下去迎接客人,背脊却挺得笔直。

        王府的管家亲自出来迎接李青棠和江楚玉进门,领着她们一路来到府邸的客厅,邀请她们就坐。茶几上早已摆了各式各样的糕点瓜果和乌龙茶,唯独不见邀请她们前来的王妃。

        “表小姐和表少奶奶还请稍安勿躁。”管家笑盈盈地解释,“王妃刚才锻炼完,现在正在沐浴梳妆,请二位稍作等候,先随便用些点心和茶。”

        “……锻炼?!”李青棠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听到这个词。

        江楚玉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了杯茶,吹了两下,“嗯,表姐每日早晨起来,都会在早餐前先绕着王府跑几个圈,然后练一会儿射箭,还会举石锁来练习臂力。我原先还想着这会儿过来表姐应该已经锻炼完了,原来还在洗漱,看来来得有点早。”

        李青棠闻言更是惊讶,这运动量虽说远远不及她身为武将的夫君和哥哥,但对于一位皇室女眷来说……还是有点不可思议。其实李青棠在嫁人以前就听到过一些关于梁王妃谢婵的流言蜚语,其中多是一些她在围猎场上随一众皇子王爷骑马打猎的事,但还真没听谁说过梁王妃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去锻炼身体的。

        她们并没有在客厅等很久。当谢婵在一众仆人的簇拥下走进客厅时,李青棠刚刚才吞下一块绿豆糕。

        谢婵一头黑色的长发梳成了堕马髻,浓妆艳抹的脸上,一双吊梢眼里闪着锐利的光,涂着朱色口脂的嘴唇更显得她妩媚非凡。不过,其实最令人在意,至少最令李青棠在意的,是谢婵的身型。她今天穿着明黄色的衣裙,上衣的领口低至胳膊,露出了她的肩膀——老天爷,这明显可见的肌肉是怎么回事?难怪她可以和皇家子弟一起去打猎了,说不定徒手打死一头熊也不成问题。

        “民女李青棠见过梁王妃,王妃万福。”李青棠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毕恭毕敬地给谢婵行礼。

        “哎呀,不过是私底下随便聚一聚罢了,又不是什么正式的宴会,这么客气干什么。平身吧。”谢婵边说边入座,又对着江楚玉一笑,“倒是有好些时日没见到楚玉,感觉你又长高了。”

        江楚玉抬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下,“有吗?我觉得自己都没怎么变过。”

        “有些变化,得旁人才能看出来。”谢婵招呼李青棠坐下,自己则是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随手拣了颗葡萄丢进嘴里,“我听别人说李家四姑娘生了副仙姿玉貌,气质出众,今天一见还真是如此。喔,不用在意我的坐姿,反正现在王爷不在,我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哪怕他在我也照样。”

        “多谢王妃夸赞,民女不敢当……”李青棠心里为这位王妃的不拘小节诧异,表面上只是谦逊地笑答道。

        “喔,没必要谦虚,我说的是真话。”谢婵说着抓起一块红豆酥递给李青棠,“你尝尝这糕点,是王府的厨子特制的,好吃得紧。”

        “谢……谢王妃。”李青棠紧张地接过糕点,小心翼翼地轻咬了一口。酥软的外皮和甜蜜的红豆馅混合在一起,在口中翩翩起舞,带来的是极致的美妙体验和满足感。“果真好吃,多谢王妃厚爱。”李青棠轻声说着,用手接住糕点外皮掉下来的碎渣。

        谢婵与李青棠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咬就是半块酥饼,也不大在意碎渣,接住后就直接把它们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好吃就多吃一点,我也说了我们亲戚间私底下小聚,用不着在乎那些繁琐的礼数,整天端着样子我都嫌累。”

        “表姐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大嫂不用介意。”江楚玉难得附和了一句,她自己虽然没有谢婵那样慵懒地瘫着,却也翘起了个二郎腿,不像个大家闺秀。

        李青棠看在眼里,心下感叹不愧是亲表姐妹,对江楚玉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介意,只是……王妃这样子,倒与我想的大相径庭。”

        “很多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这么说。”谢婵丝毫不意外李青棠会口出此言,“就是王爷自己,一开始也就此说过我好几次呢。”

        “当真?”李青棠脸上又浮现出了讶然之色。“和传闻中的不一样啊……”

        谢婵虽为王妃,其实不怎么在公众场合露面,也就只有皇家围猎和一些重要的场合才跟梁王一起出现在其他人的视野中。有传闻说梁王陶仲晖在十年前还是三皇子的时候,曾在郊外偶遇去寺庙上香的谢婵,对她一见倾心,因而皇上才在选秀时顺水推舟为他们赐了婚;婚后多年,直到现在,王府中也只有谢婵亲生的一双儿女,不曾有过一个侧妃,因而传闻也说梁王王妃伉俪情深。

        “关于赐婚的传言是真的。”谢婵说,“但是琴瑟和鸣说不上。你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放纵不羁的性子,嫁到这种四处都是规矩的皇家来,怎么可能一点壁都不碰。豫昭仪——他母妃当年可是对我百般挑剔过,丝毫不给我面子,说我整天骑马射箭没一点大家闺秀做派,倒像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就是王爷自己也劝过我规矩些。我和他这些年大吵小吵都不知道发生过几回,也是可笑,明明是出于对我的喜欢才与我成婚,到头来还要求我改了。”

        “王妃!”李青棠大惊失色。

        “你慌什么,这种话我对王爷说过好多次,还不是这么过了十年。”

        李青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了抿嘴,“那后来呢?”

        “后来——我这么说吧,我和他算是达成了某种协议,要我遵从礼数可以,但那仅限于在正经的场合,比如宴席。”谢婵用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发丝,“在私底下我爱怎么样怎么样。总之,现在豫昭仪也没怎么挑我的刺了,我也懒得进宫找她。”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除非圣上召我进宫。”

        “呃……好吧。”李青棠看着谢婵风轻云淡的神色,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心酸。

        谢婵突然坐直了身,对李青棠展颜一笑,“没必要替我感到惋惜。倒是你,瞧你的背挺得这么直,想来在家里也是学过不少规矩的吧。”

        “对,这些都是民女在闺中时母亲教导过的。”

        谢婵听罢便抬头叹了口气,随即与李青棠双目对视,半开玩笑地说:“我真心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孩要嫁也是嫁给书香人家的翩翩公子才是,我那表弟这么多年来都是水性杨花的,嫁给他可真是辛苦你了。”

        李青棠心里一震,随即惶恐道:“民女不敢。小将军英明在外,保家卫国,不比任何一位文人君子差。民女与小将军结亲,是民女的福气。”

        “唉,你这孩子,还真是……懂事。”谢婵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茶,“有件事你可能知道但我也不确定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我也不忍心瞒着你。子琬早年跟别的女人厮混的时候染过那些个不干净的病,虽然现在已经治好了,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这件事。”

        李青棠一听此话脸就白了,整个人僵住,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小姑子,后者却也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与她对上了双目,似是有些疑惑。

        “楚,楚玉……”

        “父亲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吗?”江楚玉说,便微微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他会告诉你的。”

        李青棠摇头。这事儿她真的真的从来没听说。她也不是傻,自然知道四处招蜂引蝶后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江琰竟然也没能幸免——至少是曾经不能幸免。而她也从来都不敢去细想这个可能性。现下唐突地就被人告知这个过往,一股恶心的感觉便从心头而起,她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才没让自己干呕。

        “老天爷,瞧你现在的脸色就好像看到有个人在外头跟一只青蛙接吻一样。”谢婵看着李青棠的眼神里无端多了几分怜悯,“而且有个更不幸的消息是,他染病已经不止一回了,光是早年在西域旅游的那会儿就染过两三次。虽然他现在不在京城,再快回来估计也得等一两年,不过这种事早点知道为妙。”

        李青棠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拳头,手背上甚至都爆出了青筋。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分裂成一片片锋利的碎屑,在她的心头扎出一个个血流如注的伤口。她可以接受自己的相公在外面跟别的女人撒欢,甚至后院姬妾成群都可以,但是——得病?太恶心了,真的太恶心了。可那毕竟是她的相公,她又能怎么办?也四处找男人报复回去吗?不,首先李青棠就不允许自己做这种事,其次江琰在新婚之夜也明明白白地说过他无所谓她这么做。还是说和离?可离了江家,自己该何去何从?

        江楚玉一直都在留意着李青棠的反应。“别太放在心上,嫂子。”

        这句轻飘飘的安慰被李青棠的耳朵自动阻拦在了外面。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梁王府的,回过神来时,江楚玉已经和她一起上了马车。此时江楚玉正在跟后排的婢女说,先回一趟江府,等她换上男装再去一趟醉花楼。

        “去醉花楼?”李青棠忍不住发问。

        江楚玉颔首,“对。因为表姐说的话提醒了我一件事。嫂子,你记得阿维拉·巴列斯特尸体的样子吗?”

        “我当然记得,当然……”李青棠觉得阿维拉·巴列斯特惨死的模样会被永世铭刻在她的脑海里,哪怕她被烧成灰了也都忘不掉。她记得他黑色的头发跟棕色眼眸,记得他额头上的那个小孔,记得他穿的裁剪得贴身的西域风衣物,记得他敞开的领口和胸毛,当然也记得他嘴边的痘痘——等一下。

        她瞪大眼睛望着江楚玉,“我说,楚玉,你该不会是说……”

        江楚玉似乎满意于自己不经过解释就明悟了她的意思,“对。外皮溃烂,是非常典型的花柳病症状。他死的时候应该还不是太严重,否则任妈妈肯定不会看不出来,更别提放他进去了。而我在意的,是那位叫‘香凝’的伶人,我应该跟嫂子你说过。”

        “对。楚玉你当时说她因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赶走。难道……?”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我问任妈妈具体情况的时候,她的态度是有些遮遮掩掩的。当时我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然而因为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就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现在,我得去找任妈妈确认一次。倘若这是真的话,那么香凝也有可能会与本案有干系了。”

        李青棠听完,也换上了一幅思索的神色。“若真如此,那叫香凝的姑娘可能就会认为是那位先生把病传了给她而导致她丢了生计,因此心生怨恨,才设计杀害了他吧。”

        “人不一定是她杀的,一个青楼女子不大可能接触到枪械这种东西。”江楚玉补充,“但如果说是以某种方式为主犯提供帮助,也有可能。”

        于是,马车就这样回了江府,江楚玉换上她那身标志性的蓝色男装,去除了繁琐的头饰,只用一根白色丝带把头发扎成了简单的马尾。然后马车再度出发。

        却没想到,在平稳地走了一段路后,却听见马车前方传来的骚动。

        江楚玉朝前面的马车夫喊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大姑娘,少奶奶。”马车夫说,“咱们现在已经接近醉花楼了。有个姑娘……被人从里面扔了出来,还哭哭啼啼地求妈妈不要赶她走呢。”

        “怕是又有那个伶人犯了错被赶走了吧。”江楚玉说着,便叫车夫停下,打开马车门就跳了下去。李青棠紧随其后,接着是原本坐在后排昏昏欲睡的几位婢女也一并下了车。

        一名女子衣衫凌乱,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醉花楼,朝她们所在的方向接近。看清那女子的脸时,李青棠打心底地就大吃了一惊,这不是那日在案发现场的莲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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