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是你。”江楚玉也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认出了莲儿，停下了脚步。

        莲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俩，还有后面跟着的三个婢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啊，几位是……那日的神探公子，还有，还有这位年轻的夫人。”

        “哎呀哎呀，我们竟是来得不巧了，看样子莲儿……是叫莲儿是吧，姑娘你好像遇上了一些麻烦。”碧月从李青棠身后探出头，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惹了醉花楼妈妈不高兴，被扫地出门啦？”

        蕙兰用力在碧月背上一拍，“这不很明显吗，刚刚扔人那架势肯定就是叫她别再回来了。”

        春桃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天啊，姑娘你看起来状态好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的确，莲儿如今没有化妆，头发和衣服都因为拉扯变得乱糟糟的，衣服还被扯破了好些地方的布料。她的脸色也黄得厉害，原本精致的五官也在蜡黄的面色的加持下失了光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蔫了的玫瑰花。一听春桃问起，莲儿红透了的眼眶便被泪水充盈。“奴家……我，我病了。”

        江楚玉意识到事情不对，眉头一皱，“病了？只是普通小病的话，不至于赶人吧。”

        她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因为碧月率先反应了过来，惊叫道：“难道莲儿姑娘你得了那些……”

        莲儿艰难地点了点头。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风月场所的女子染了不干净的病，基本上就等同于被宣判了死刑。醉花楼的妈妈已经算好的了，只是把人赶出去，换了其他地方，搞不好染病的女子是要被关起来自生自灭的。但虽然如此，这被赶出去的风尘女，身上带着病，身份低微，下场又能有多好呢？

        李青棠看着莲儿原本应该是尽态极妍的容貌——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她的脸就会因病而被毁掉。如果一直拖着不治，可能会在哪个角落悲惨地，孤独地死去——于是一股强烈的震悚感袭击了李青棠，随之而来的还有对这位与她素昧平生的烟花女子的怜惜之情。说起来这也是有点奇怪，她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一直对于贱籍女子带有一种不露声色的蔑视，认为这些人不过是贪图享受才自甘下贱。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想，倘若这就是“以色侍人”的代价，那未免也太重了些。

        于是，李青棠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银子，递到莲儿跟前。“姑娘。”她柔声说，“这钱拿着，先去把病治了吧。”

        其余人都没有料到李青棠会突然如此，不由得怔住。莲儿自然也不是例外，不如说，她才是最震惊的那个。“这，这位夫人，您这是……？”

        “这附近应该有医馆在，寻个大夫，把病治好再说吧。”李青棠微笑，“虽然这样的病……可能会让人觉得难为情，但是，没有什么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了，不是吗？如果你之后需要任何帮助，也可以来江府寻我。”

        莲儿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泪流满面。“夫人一片好心，奴家……我，感激不尽。其实奴家身上还是有积蓄在的，去看个病不成问题。但是……夫人的话，真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钱还是夫人自己拿着吧。”

        “没事啦，我也不差这点银子。”李青棠执意把银钱给了莲儿，“钱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不嫌多。”

        莲儿推辞不过，便收了下来。之后她飞快地对李青棠磕了个响头，便站起身来告别，随后快步离开。她离去的身影已没有被赶出来时的狼狈，背挺得笔直。

        “……唉，我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目送莲儿的背影消失，李青棠感叹。

        “少夫人不用这么感怀啦。”春桃抹着眼睛，“您有这份心意，相信对莲儿姑娘来说已经是极大的鼓舞了。希望她日后能有个好归宿。”

        李青棠只点了点头，“嗯……希望如此。我以前还是对这些风月女子有点误解，现在看来她们也不容易。你说是吧，楚玉。”

        江楚玉突然被点名，不禁一怔。“你叫我干嘛，嫂子？你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了，为何要寻求我的认同呢？”

        “诶……好吧。”李青棠闻言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对了，楚玉不是要去找醉花楼的妈妈么，我们竟是快些走吧，省得耽误了时间。”

        醉花楼在白日是不对外开放的，然而门口的守卫自然认得江楚玉，知道她是协助大理寺办案的，不敢怠慢，便让一行人稍作等候，进去唤任妈妈出来了。任妈妈正教授着伶人们歌舞词赋，闻得江楚玉前来，急急忙忙地就出来迎接，“哎哟楚公子有何事大驾光临？那案子进展如何了，有事需要我协助？”

        “嗯。”江楚玉不打算客套，直接就道明了来意。“任妈妈，实话告诉我，香凝究竟是犯了什么错，使得你将她赶了出去？”

        任妈妈略一吃惊，“公子怎么问起这个了？难不成香凝跟案子有关？她在费公子死前就已经被撵走了呀。”

        “不要用问句回答问句。”江楚玉沉下脸来，整个人身上结出一层不可见的冰霜，李青棠和三位婢女不约而同地感到炎热的午后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

        “呃，这，这个嘛……我也有权知道公子问的目的嘛。”任妈妈被江楚玉身上爆发出的寒气震慑了一下，眼神躲闪起来。

        她的反应被江楚玉看在眼里，只让那寒意变得更加刺骨。“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好吧。”任妈妈招架不住，举手投降，“其实……她，算不上犯了什么错。只是得了病。得了那种混青楼的人都可能会得的病。”

        果然和猜测的一致。江楚玉神色的冰冷褪去了几分，但依旧板着一张脸，示意任妈妈继续说下去。

        香凝身上出现症状时大约距离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被杀害有七八天的日子，在被诊断出得病后，任妈妈不顾她的哭嚎哀求就把她赶出去了。其实说到这里，任妈妈自己也有点唏嘘，在她看来，香凝虽然不是头牌，但长相姿色也受到不少客官的喜爱，出手阔绰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就是其中之一。但没办法，规矩就是规矩，醉花楼虽然没其他青楼那样无情，可得了病的伶人也是留不得的，莫说香凝一个普通伶人，就是相当于摇钱树的花魁若是染了那种病，任妈妈也会将人扫地出门。香凝既然被赶走，那就是与醉花楼再无瓜葛了，而任妈妈也不曾打听过香凝离开后的下落，因此，她也只知道这么多。

        “……我明白了。”江楚玉记下任妈妈的说辞，带着人离开了醉花楼。

        午后的阳光照在醉花楼的尖顶上，汇聚成一颗刺眼的星。

        “结果还真的和江大姑娘猜的一样，那个叫香凝的人果真是因病被赶出去的。”碧月一出醉花楼就说，“哎，不过如果真是那费什么南什么先生传的病，那他自己死的时候脸早该烂得不成样子了呀，怎么就只长了几颗痘痘？”

        李青棠也有同样的疑问。“对呀，怎么偏生他就没事？”

        “……怎么说呢。”这次由蕙兰来回答她们，“其实按照西洋药学里的说法，这种会传给他人的病，有时候……得病的人身上是看不出症状的。也就是说可能死者虽然身上有这种病，但因为没有明显的症状。打个比方说，这病就像是埋伏在他体内一样，在他跟那些女子缠绵的时候对她们发起突袭。”

        这事儿李青棠还是第一次听说，便奇道：“原来还有这等事，还真是奇特。”

        江楚玉补充说：“虽然这么说，但也不一定会永远没有症状。一般来说这种症状不明显的情况更加危险，因为藏得深，被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很严重了。就像是一棵树里的蛀虫一样，从里而外慢慢地摧毁病人的身体。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死时身上也已经出现一些症状来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被杀，之后也会因病度过一段很痛苦的时光。”

        李青棠只想象一下阿维拉·巴列斯特浑身溃烂的样子，就觉得毛骨悚然。联想到方才谢婵告诉她关于江琰得病的事，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江琰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画面，就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她努力将这些令人不安的想象赶出自己的脑子，抬手遮住太阳，便试图转移话题。“现在时间还早，不若我们去吃点茶消暑吧？我好些时候没去过福源酒楼了，那儿的茶点也很好的。”

        “好啊！”碧月第一个举手赞成，“咱们跑了这样一趟也该坐下来歇歇脚了，一会儿得去吃碗冰糕解暑。”

        江楚玉抬头望了下天，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点头默认了李青棠的提议。

        虽然现在还没到饭点，却依旧有不少穿着精致的男女在福源酒楼出入。偶尔能看到一些喝醉的人被家丁拖走。一行人走了进去，便有小二笑盈盈地凑上来，招待她们。

        “麻烦安排一间最顶层的包间。”李青棠道。

        “好嘞！几位请跟我来。”小二招呼几人随他走向楼梯。一楼疏密有致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桌，没有坐满，但也有大半的桌位上坐了人。有一些是京中贵妇人，喝着茶点谈论最新的八卦趣闻；也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在这儿三三两两地围坐着，边喝酒边吹牛；还有几桌文人坐在一起品茗吟诗，好不热闹。李青棠突然有点恍惚。小时候她随父母来过这儿几次，那时候的福源酒楼生意还没现在这样火爆，据说有好几次面临财政危机差点倒闭。不知不觉，如今已经这么受欢迎了，好像还在外地开了分店……

        这时候江楚玉忽地停住了脚步，看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怎么了，楚玉？”李青棠也停下，顺着江楚玉的目光看去。

        一位长相与中原人有着明显不同的男子孤身一人坐在木桌上，小口小口地喝着酒。他的皮肤并不算很白，有着一头半长不长的亚麻色短发，灰蓝色的眸子里是要满溢而出的忧郁；比中原人要更为立挺的鼻子上泛着绯色；他穿着白色的贴身衬衫，领口系着黑色蝴蝶结，黑色马甲上的扣子严密地缝合着，下半身同样是黑色的裤子和鞋子。

        随着来大邱做生意的外国人变多，福源酒楼里出现外邦人本应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既然江楚玉停下来了，那她势必是认识这位外国男子的。李青棠便小声问道：“那是谁啊？”

        “是里奥·冈萨雷斯。”江楚玉说。

        “就是死去的那人的管家？”碧月好奇地朝冈萨雷斯的方向望过去，“长得倒是挺清秀的。”

        一个人小酌的冈萨雷斯似是注意到了目光，转过头来，看到江楚玉，倒酒的动作一顿，接着对她挥了挥手。

        “几位客官？”带路的小二见她们都不走了，便笑道：“可是见到熟人了？”

        “嗯。”江楚玉丢下一个简单的答复就走向了里奥·冈萨雷斯，李青棠对小二抱歉地笑了一下，也快步跟了上去。最兴奋的要数碧月，一看江楚玉走过去，也小跑着前往冈萨雷斯的桌子，没几步就超过了走在最前面的江楚玉。春桃和蕙兰跟在最后面。

        江楚玉加快脚步越过碧月，在冈萨雷斯桌边停下。“冈萨雷斯，真巧。”

        里奥·冈萨雷斯对她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是啊，楚公子也是来这里喝一杯的？”他注意到了身后的李青棠，碧月，春桃及蕙兰四人，“她们是？”

        “……我朋友。”江楚玉说。

        李青棠便对冈萨雷斯福身，“我是李青棠，公子好。”

        “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认识你。”冈萨雷斯站起来，也拿出了他的礼数，对李青棠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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