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此番举办的宴会位于轻井泽，距离不远，只是咒术界的高层现在大多还是一副老做派，在已经取消了华族制度后好些年了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尊贵，得穿一身和服出席。神社本厅安排了专门的人员取来几套应季颜色的和服供晴世挑选，再配上一些小物，收拾好的时候，太阳都准备向山下走去了。
穿好友禅染的露草色二尺袖和海老茶袴后，晴世扯了一下侧颈的襦袢，道：“他们果真是麻烦呐。”要不是这里晚上温度偏低，她穿上这身衣服再活动一会就得出汗了。
“宴会开在半山腰，近流水，会更凉快一点。”安生国彦也换好了一身长着，配着件羽织，带着晴世赴了宴。
对于神社本厅的巫女黑泽，其实能知道她具体情况的人并不多。一是由于日上山与水笼神社在神社本厅虽是特殊级别，但平时名声不显，那本身又不是什么大社，在职的神职人员足够运转，而除了内部传承下来的水笼、黑泽二姓的人可以接触到有关“夜泉”的事，大多数知晓其中关窍的人大多命丧于当年日上山“屠山”事件。不是逢魔时刻进入日上山无法查明，非受庇护者基本死于非命；二是咒术界与神社本厅两者之间长期是面和心不和，一边高层及御三家不肯放下点身段交涉，看不上自身以外的能力，又不愿意坦诚，一边只有大神官与神主传承才会详尽告知特殊级别神社相关记载，调动的都是核心人员，加上晴世背后还有个神宫家遮掩。
除非是家世深厚，祖上接触过隐世、黄泉之门这方面的信息。否则能得到的，不过是神社本厅当代大神官发现一名叫黑泽晴世的女孩是“夜泉体”，该体质绝无仅有，大神官一力举荐其为净阶。明面上，大家都觉得大神官是因为咒术界出了个“六眼神子”而想到要对抗，这才找到一个比较特殊的女孩儿；私下里，消息封锁得严，又真的没人见过真正的“夜泉体”，不知道其特征和能力，能查到的只是晴世幼年时曾经出过精神问题，曾经被普通人欺负过。
女的、出过精神问题、一个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不知真假的体质，一直以来没有出现在人前，天赋尚可，但没用得很。咒术界和神道侧执掌权力的男人们下意识地都看轻了晴世。她和安生国彦则借此打了一个信息差，当晴世跟在安生国彦身后出席宴会的时候，那双鸦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些对着自己不掩饰轻慢鄙夷的眼神，他们在心中高高在上评价着这个女孩身上的价值，殊不知，他们以为不为人知的一切在晴世眼中都是透明的。
“如何？”开宴前，众人纷纷落座，安生国彦朝晴世低声问道。
“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呢。”晴世答道。
她记得自己看过深羽写过的其中一封信，说的是她发现自己工作的那个剧组，导演和制片人他们笑得多么温和，但嘴上的话语和心里想的东西完全不同，他们的内心无法置于阳光之下。原先晴世还无法想象，深羽笔下描述的那种肮脏感，现在却突然明白过来了，这间广间的灯光照得此处如此明亮，为什么不敢拿这样的灯光照照人心呢？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结界术「帐」的咒语，真是详尽描述了人类啊。
晴世看着杯盏交错，听着这些所谓大人在说自以为是的话，还要开口微笑回应，原本因看取而感到的不适越加严重了。她在席上悄悄扯了一下安生国彦的衣角。
「今天交给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好好休息吧。」安生国彦面上仍在听身边的那些高层聊天，小指轻碰了一下晴世。
听见这句心音的晴世不着痕迹地出了一口长气，保持着自己的微笑和礼仪，起身离席。
离开那个广间，不说宴会上的人，单说宴会举行的地方，选址和风景都很好。这家料亭的店主在各处摆设上都藏了很多小心思，日式复古的风格与现代的物件结合，沿着遮阳的竹帘拐到外面，可以见到一间改造过的静室，潺潺流水上方建起木质地板，但又不是全部遮挡，而是修起一座朱红色的小桥，让水正好从桥下通过，前后打通，坐在这里，有山间的风、不绝的水，还能听见夏日的虫鸣陪伴，烦躁的心顿时便安静下来了。晴世临水而坐，山间暂无好月色，这的光线不像广间内准备的那么足，几支仿古的灯盏便是全部，可这样就很好，她微微俯身，将手放在水流中，任凭冰凉的山溪穿过指间。借着掌心传来的凉意和四周的环境，她一边消化着自己看到记忆和秘密，一边发起了呆。
不知是否因为她是濡鸦巫女，对于水，她总有种难以言明的感情。
与家中的永山神社相似，水笼神社的御神体乃是日上山境内流淌的水脉。记得奶奶说过，以前的日上山没有出现意外时，每家每户都会入山打一桶清澈的“御澄”归家供奉，人们相信御澄水中住有“水笼神”，祂使人生灵明识，使死后魂灵亦自水归还，只是有明就有暗，逢“大祸刻”，是御澄污浊，黑水涌出，则山水鸣动，生死模糊，应生“永久花”。
永久花啊……露草色的衣袖轻轻滑落，落入水中。
“我入御澄川，夜泉衣袖湿……”晴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的，念了一句和歌。
和歌的咏诵是有较之口语很不同的韵律，她会学这个，还是因为奶奶神宫椿子对歌牌比赛有点兴趣外，没有别的爱好，所以闲来无事时她就喜欢在家里的电视上看比赛，时间一长，不仅自己会在家里看，有时候还会带着晴世、真守在家里玩。晴世学得很快，但对咏诵更感兴趣，久而久之，也会去读一些和歌集。
她咏诵的最后一个字音刚落，就听见“砰”的一声。
寻声看去，在距离晴世不远处的地方光线不甚明亮，是看不清有没有人在的，直至大片的阴影中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脚步声渐近，走出来的是一个穿了莺色松叶小纹长着的少年。晴世稍稍睁大了眼睛，他的头发和眼睫是冷冷的白色，踩着光影，面无表情，配上那双苍青的眼睛，看起来真像是雪国里生出的冷漠妖怪。
但他站在光里的时候，感觉是会发光的。
少年正好抬头。
【看取】和【六眼】就这么直接的对上了。
第一次，晴世闭上了眼睛，忍不住揉了一下额角。
一个人的大脑能够一直装这么多东西吗？晴世心想。她从来没见过谁的记忆能够庞杂成这个样子，甚至，在看取到他的每一刻，这双很特别的眼睛都在为眼前这个人捕捉周围的信息。这让晴世一下子知道自己的看取最不擅长应对的是什么了，如果每个人都和这个人一样有巨大的信息遮挡，除非他自己回忆起痛苦，否则辨别起来可真是项硕大无比的工程。这样的人，记忆要么很好，要么就很差，假如他准备了结自己，为他看取的巫女可能会在一瞬间因这个人脑海信息潜藏下的巨大痛苦导致心灵满溢一同自裁或直接进入生与死的状态。
“你都没有感觉过不舒服吗？”晴世回身，捂着脑袋，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被海量信息涌入脑海的胀痛。
“习惯就好。”五条悟双手揣在小袖里，淡淡地回道。
他似乎在这个地方待了很久。衣服下摆早已被流水浸湿成更深的颜色，夏季着物的布料轻薄，正湿哒哒地贴在他尚未开始发育的纤细小腿上，看上去像是因为贪玩将脚放进水里，本该穿着的足袋草履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五条悟对自己赤足似无所觉一般，缓步走到晴世身边，语气傲慢，像是在召唤自己的家仆，“脸，转过来。”
完全没法料到所谓御三家养出来的六眼神子是这副样子。
晴世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而是低头整理自己已经打湿了的半边衣袖。
“喂。”五条悟又喊了一声，高高在上的，“你，把脸转过来。”
“你家里的人没有教过你怎么和人好好沟通吗？”晴世不喜欢这种语气，转过头瞪了一眼五条悟：“还是你们御三家说话都是这么欠揍？”
“不要把老子和那些应该进土里的老橘子放在一起，老子的话你能听懂就可以了。”五条悟见她转过头来，弯下腰，六眼迅速凑近，半晌，手指欲碰晴世眼睛，却触到她上眼皮的黑痣。
五条悟说，你也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谢谢，但听你说话，我还是衷心的想要揍你一顿。”晴世本想一把拍开五条悟的手，谁知被他反手抓住了手腕。
“你的咒力和灵力都很强，天生可以流转两种力量，不是受肉的体质，但身体里明显是有特级咒物存在，还有封印，看来很危险，神社本厅那些老家伙放进去的吗？眼睛居然可以从老子身上看到信息……术式么？不，是天生的吧？”这次靠得近了，五条悟也看得更仔细，“老东西们说，你是夜泉体，比我的六眼还少见，不过他们没几个知道你这个体质具体消息，都以为是假的，实际应该是半真半假吧？这双眼睛现在也在看吗？有趣有趣……”还没见过跟我眼睛有这类相似度的。
没等五条悟把话说完，晴世的巴掌已然要呼到他的脸上，却被一层无形的墙挡住了。
“你想和老子打架？”五条悟有点意外，随即咧嘴笑了起来，“可以哦，老子还是第一次和你这样的打呢。”话音刚落，他手中抓住的手腕爆发出一层尖刺一样的咒力，逼着五条悟松手，紧接着就是一个带着猎猎风声的扫腿。
神道的夜泉体、咒术界的六眼，外头口口相传的“珍宝”，就这样打了起来。十一二岁的年纪，初次见面交谈以一方感觉很差，一方感觉很好为开局，送给对方的礼物就是自己招招切实的拳脚。
格挡、横扫、挥拳，两人都没发育起来的身高体格活动起来十分迅速灵巧，暂时无法达到的力量也借助咒力补齐，不到半分钟，这间静室里能坏的东西都坏了。
屋内昏暗，五条悟的六眼一直都在为自己的大脑捕捉黑泽晴世的咒力运转轨迹。说实话，他还没有搞清楚黑泽晴世那双眼睛是怎么做到捕捉信息的，但很大可能不是咒力这侧的，因为灯盏被毁光线不足时，他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黑泽晴世有那么几下很不适应，明显是视觉被影响导致的，但是她很快就调整过来，揉身上前，保证自己和五条悟的距离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利位置。招式很灵活，转变自由，战斗意识很好，甚至招招都带着杀人技的影子。
从小被人各式花样暗杀但实际上没有几个能冲到自己面前的五条悟对于黑泽晴世的评价是：超有趣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对于普通的孩子可能是珍惜保护，但对于五条悟而言，用六眼去剖析了解，去打断她的咒术运转，不过黑泽晴世到现在还没动用术式和他能打这么久，并且在对战中一直可以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真是有意思！
在五条悟的眼中，黑泽晴世的咒力运转和使用意识正在不断攀升，咒力运用细微处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攻势迅猛时咒力如湍流，连绵不绝，像潮水一样。他们的咒力都很强，男女之间的体型优势还没完全展现，现在想要一直打当然可以，但单纯打斗是不会有结果的，而且，咒术师不用术式那就没有意思了。
“你的术式是什么？能用在战斗上吗？”五条悟卡住一个空隙，问道。
晴世回以一记饱含咒力的手刀。
“不用术式那就是玩哦，你这样可打不到老子。”五条悟摇头晃脑。
晴世当然也意识到了，但是！今天这场讨厌的宴会，还有这个满嘴“老子”又不讲礼貌的家伙，实在是太让人火大了，总得做点什么。
“好。”晴世踢出一脚，使得五条悟跟自己的距离拉开。
听到同意的回答，五条悟眼睛一亮，“老子最近正好掌握了一个术式，你要小心闪避哦。”说着，他双手握在一起，咒力流转，他的衣袖不正常地向前飞扬，身前的空间距离突然开始向内高速扭曲，顷刻间达到“负无穷”。
“「术式·苍」。”
随着五条悟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术式完成，向晴世呼啸而去。
“「术式·零域」。”几乎是同时，在五条悟使用术式的时候，晴世的双手也握在一起，展开了自己的生得术式。
轰——
一声巨响，隔壁不远处的广间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震动，原本谈笑声不绝于耳的宴会霎时间寂静下来，只有些细微的吱呀声响。
“怎么了？”这时有人问。
从外头跑进来的一个五条家的下属，一脸复杂：“悟大人和黑泽巫女打起来了。”
“哈？我们巫女大人不会是被悟大人打伤了吧？”
“严重吗？”
“是被欺负哭了吧？”
“哈！”
原本寂静的宴会又开始活跃。
“不、不是的，”五条家的下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最开始只是听见一些声响，等过去看的时候，两位大人已经把房间炸了。”
这一下，笑声又一次戛然而止，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安生国彦闻言，立即起身，跑出门去。
而此刻的晴世低头看着自己的海老茶袴。经过刚才的一番打斗，现在又泡在水里，才上身不到几小时的衣服基本上等于报废了。
没礼貌的五条悟，真差劲。
而见识到黑泽晴世术式构造的五条悟完全没有这种自觉，他正为刚才的术式对撞鼓掌：“今次！平局！”
根本不想理五条悟的晴世转身拖着吸水后变沉的袴走到还能算是岸边的地方。
方才的术式对轰，其实只是晴世相应的抵抗罢了。“负无穷”概念的苍不断地被零域归零消耗，回到原点。晴世的确没受什么伤，但是她周围的空间直接被搅碎炸开，原本风雅又好看的朱红色小桥没有了，连站的地方都从榻榻米上到了水里。这间静室直接废了。
算了。晴世尽力把自己的袴弄干一些，一边心想，今天的宴会真的是糟糕透了。
“老子很开心哦，晴世，你很不错。”五条悟对晴世表示了肯定，“你的术式很有趣，居然可以把正负的能量都归零，算是消除类的吧？很适合祓除净化，难怪神社本厅的会找你去做巫女，喂，你有听老子说话吗？老子在夸你欸！”
“吵死了！你个没礼貌的讨厌鬼！”晴世也是真的生气了，“满嘴老子、老子的，还对我呼来喝去，一点都不尊重人，要不是打不到，老娘肯定要打死你啊，混蛋！”说到最后，怒火中烧的她完全没办法维持标准的口音了，一口信州弁脱口而出。
“……晴世？”适时赶到的安生国彦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这间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晴世不像五条悟有无下限术式，能够构成不被水打湿到的空间，现在她衣袴都打湿了，看起来颇为狼狈，满口信州弁的样子。
就……还挺孩子气的。
五条悟眨了眨眼，歪头说道：“……那，对不起？”
要是黑泽晴世不说，五条悟都不知道她是生气。
为什么生气？他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啊，很不尊重人吗？感觉还好啊。
“十分抱歉，老、唔……我？哦，我，没有那个意思，晴世，你很棒哦，下次见面还可以一起打架吗？”五条悟朝晴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晴世一愣，随即被气得跺脚。
这家伙压根就不会好好和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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