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可以笑吗?”
“不可以。”
“好吧,唔……”
“您的表情真的很奇怪啊,真的有那么好笑吗?”晴世坐在回程的轿车里,扭头看向身边眉头紧蹙嘴角微抽的安生国彦,见他实在是憋着难受,于是也放弃了:“好啦好啦,笑吧,这真的是我参加过的最糟糕的宴会了。”看取了一堆秘密和丑陋的人心,和五条悟打架,把人家的料亭打坏了,想到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出格的事情,今天竟然发生这种意外,她的耳后和脖颈已经涌上了一阵酡红。
安生国彦点点头,轻笑出声。
“没什么大不了的,晴世这样很有元气哦。”安生国彦看着晴世被水打湿了的头发,温声道:“尽管我还有他们心中的确是期望你镇压夜泉,也希望你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但你还是一个小孩子而已,做些符合这个年纪的事情,活泼一些不是很正常的么?我们也不是全然的坏人。”
“我是濡鸦巫女,也是夜泉体,情绪失控的话很危险。”晴世低下眼帘。
“你会让危险发生吗?”安生国彦问。
晴世摇头。
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收到那些消息。那时候的小晴世还活在大人们为她编织的美好世界里,最喜欢的童话故事是长发公主,喜欢各种可爱的带蕾丝花边的公主裙;想起她意识不清时,带着满身刺青将夜泉压制回去的样子;想起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戴上遮眼的「翳」,眉宇神情间有她自己觉察不到的忧郁感。安生国彦低声说道:“晴世,可以多相信自己一点点,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有个画面一闪而过,安生国彦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一位濡鸦巫女,安静的,眉宇间萦绕着忧郁。濡鸦巫女都是这样吗?不甘心。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可他选择遵从了自己的心。
不要因为生来背负了夜泉而被迫长大,就把一切早早地压在没长开的肩膀上;悲伤、痛苦,不要让这种东西把你的心变成静水;不要那么早就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好奇和探索,因为你还活着;不要害怕自己会软弱就选择封闭,你只是一个不那么幸运的孩子,拥有和很多人都不一样的命运,但你可以的,可以去笑、去生气、去战斗、去高声大喊、去喜欢这个丑陋肮脏又璀璨美好的世界,要张扬又朝气,面对遍地疮痍,直至我们竭尽全力,哪怕结局无可避免。
安生国彦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诗集,伸手拍拍晴世的脑袋,流畅的英文脱口而出:“donotgogentleintothatgoodnight”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感受到从安生国彦心中传来的声音,感受到不作伪的情绪,晴世的身躯忽然一颤,她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动摇了,让她没法再保持挺直的脊梁,而是选择深深地弯下腰,脸颊埋进自己的手掌之中。
心脏很难受,温暖又酸涩,可是啊……
“眼泪,哭不出来……”晴世的声音颤抖。
“没关系,那就只管笑好了。”安生国彦笑道。
那天宴会过后,和安生国彦之间的谈话让晴世思考了很久。她从六岁的时候就明白,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坐进黑黑的柩笼里,永永远远的待在那里,不算活着也不算死,没有特别害怕,她以为自己会习惯的。只是人越长大越容易软弱,越软弱就越不敢细想,只会欺骗自己,那些记忆,晴世没有办法忘记,那种在夜泉之中被将死之人的情绪、记忆、秘密吞没的的感觉。
那是个痛苦又寂寞的笼子,没有坚定的信念是对抗不了蕴含着累世苦痛剧毒的夜泉。
稍微,还是会有点害怕的吧。
廊下放了一张摇椅,晴世躺在上面,膝头放了个磁带式的随身听,正播放着和歌《小仓百人一首》:
“清秋原野上,白露滚秋风。无计串珠玉,可怜散草丛。”
夏季的永山气温不像城市里那样闷热,躺在临山的庭院廊下,不用仰头,抬眼就是深浅不一的绿色,阳光被枝叶遮遮掩掩,落到地上时,只剩浓荫一片,和歌的咏诵声和檐下的风铃相和,光和影似乎都静止了。
“无计串珠玉,可怜散草丛……”晴世随着随身听里放出的声音,小声地跟读,而摇椅正在慢慢地摇晃。
“晴世?”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三野明实从庭院的另一边转了过来,发现躺在摇椅上听和歌的晴世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微微笑道:“今天你在这里听和歌,训练结束了吗?”
“甚尔最近有其他的事情在忙,训练暂停了。”晴世关了随身听,起身看去,发现三野明实原本因为巫女职业留的一头长发已经剪去,身上的巫女服换成了夏季的短袖长裙。
“明实姐姐……”虽然知道明实就在这几天转职,但当她剪去长发站在晴世面前时,才算真的有了一种实感,在神社任职了七年的明实姐姐要走了。
明实不是神社本姓,三野家是祖父那辈就在永山附近经营了一家小面馆。她七个月大的时候,父亲因为意外去世,母亲一个人带着她又要维持面馆生意很辛苦。晴世的奶奶神宫椿子当时知晓之后伸出了援手,连带着神宫家也一直很照顾他们家的面馆生意,找人帮忙重新规划了店面,改善了经营。两家算是有些渊源,三野明实可以算是半个在永山神社长大的孩子,她和她的妈妈很感谢神宫家这么多年的照顾,所以在明实十八岁完成学业决定进入神社任职巫女的时候,家里是很支持的。
但是她不可能一直都做巫女的。
“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明实走到晴世身边坐下,见她看着自己的短发,伸手摸了一下:“之前一直都想试一下,趁着要回面馆帮忙的机会就剪了,怎么说呢,真的剪了之后,感觉空空的。”
晴世摇头,“明实姐姐这样也很好看,短发很利落。”
听到晴世这话,明实抿嘴笑了一下,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盯着地面,低声呢喃了一句:“但是……其实还想给一个人看看的。”
“嗯?”明实那句话说得太轻,晴世没有听清楚。
“不,没什么的,今天我就要回去了,打算跟神社里的所有人好好告个别的。”明实笑着,“下次见面,可能就得在我家面馆了。”
“明实姐姐加油哦,下次我去到你家的面馆,一定要点一份你做的拉面。”
明实点头,笑道:“那晴世要等我,等我把做拉面学会了,一定给你做一份,把你喜欢的山药泥加满,我肯定会给你免单的。”
很少有人知道,身为面馆老板家的独女,应当继承家业的明实根本不会做拉面,她在料理上的天赋一般,也不擅长经营。十八岁的时候,她选择来永山神社做全职巫女,一方面是真的喜欢永山神社,喜欢在这里的氛围,一方面也是不想接手家里面馆的事业,想要逃避。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的,她总要去面对的。
“我要走啦,那临行前,可以让可爱的晴世给我一个拥抱吗?”明实长舒一口气,起身,向晴世张开了手臂。
“嗯!”晴世笑着,抱住了明实。
在拥抱住明实的那一瞬,晴世发现,一直以来心中难免因为自己逃避的事情而犹豫的明实姐姐内心变了。她做下了回去的决定,虽然也会有些忐忑,但是不像曾经的那个自己一样,总是陷入恐惧,明实姐姐的内心是坚定的。
——这七年我有很认真的度过,每一天过得都很充实,很开心,回去继承家里的面馆,学着去做料理大概会很辛苦,但一切重新开始,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只是没有机会和甚尔君见一面,稍微有些遗憾,以后可能很难再见面了。
“加油。”晴世抱着明实,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心说,没有什么好怕的。
“谢谢。”明实用力抱紧了晴世,仿佛在她身上汲取到了什么力量。
微笑着和明实挥手告别,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晴世做了一个决定,她翻出了家里的联络簿,从上面翻到一个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几声响铃过后,电话那头一个男声接起了电话:“喂?哪位?”
“我找甚尔,禅院甚尔。”
——
回到家里的面馆帮忙的三野明实,每天都需要早起,跟在妈妈身边学着准备各色拉面的食材,如何采购新鲜便宜的食物,汤底是如何制作的,把食客使用过的碗筷进行清洗、消毒、烘干。稍微有些空闲的时候,明实还得学习刀功,她偶尔会趁一些空隙想一下那个离开时没有见到的人,但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今天生意很算不错,现下店里没人,妈妈出了门,只剩刚刚忙完的明实站在靠后厨的位置休息。
只听店门口的门铃响了一声。
“欢迎光临。”明实熟练地喊了一声,连忙走了出来准备招呼客人就座,没有料到来人竟是甚尔,还没说出口的话立时咽了回去。脑海中原本渐渐淡忘的记忆一下子又清晰了起来。
“甚、甚尔君?”
欸?为什么?甚尔君之前有到过这里吗?路过?啊,不对,这里和神社那边根本不顺路,而且我记得甚尔君是春暑假才上门的吧?无论怎么说,路过也解释不通啊。看到甚尔面容的那一刻,明实脑子一团乱麻直接愣在了原地。
甚尔的这张脸,对她而言真的是很有魅力,哪怕心里越想就越明白,甚尔的职业可能不是那么的正经,也可能以前是混过黑的人。
“怎么这么突然会来……”明实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些不太妥的话,“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欢迎光临,甚尔君是来吃面的吗?”
“是的,好久不见了,明实。”甚尔站在门口附近,身形高大的他直接就把店门遮住了大半。
现在的长野已经是晚秋,永山这片地带的海拔地势偏高,秋天的气温已经差不多是别的地方冬天的气温了,可是甚尔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还很单薄,长袖长裤,让人看着就觉得冷。明实立即将他往里面带。
“总之,先到暖和的地方坐下来吧。”
看着明实转身将他带到能吹到暖风的吧台,甚尔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眼前这个女人。
他见过很多女人,比起那些,明实并不算是十分突出,不够好看、不够有钱,甚至只要花点时间,连她的样貌名字都可以抛之脑后。但谁知道呢?就是从神宫家家主那边出来的那一天听见了一声铃铛响,看见了明实带着花冠虔诚地舞着神乐,她手里的神乐铃摇来晃去,周围吵闹的乐声似乎也变得有节奏起来。她每一个动作慢得要死,但好像真的相信有神明一样,明明是个连咒灵都看不见的普通人,普通到放在禅院家都不能算人的存在。
有神明的存在吗?上天会救赎人吗?
如果是真的,他被人丢进咒灵堆里时没有出现,他试图活出个人样来时没有出现,到他认清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平等,不再需要救赎,也不再需别人确认自己的存在时,派一个对他笑得那么灿烂的巫女给他遇见干什么?
还有他这样的人,看到明实时为什么心脏要乱跳?就因为人家的一句话、一个想法想要遮遮掩掩干什么?
“我会和家里说好,以后不再请人指导,提前和你说一声,不会再做给你钱还让你揍我的事了。另外,明实姐姐转职离开了,现在不是我们家神社的巫女了,她本来想和你告别,你不在。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人,但明实姐姐不觉得,以后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也可以去好好给人道个别吧。”
今年夏天,甚尔接到了神宫家那个臭丫头的电话。她说,以后不用过去了,明实离开了神社,那个女人本来想和他道别,还不觉得他是个很差劲的人。
甚尔嗤笑一声,说懒得去,他和明实不熟。说完,他挂了电话后直接奔着赌马场,把赚到的钱通通花光,跟着人群走出门时,他觉得树上的蝉好吵,夏天的太阳真晒,天气好热,这样想着,扭头就跑到歌舞伎町里,做起自己没钱时会做的老本行。
但是,怀里抱着那些只要会说话会来事,就可以咯咯笑给他钱的女人;只要逢场作戏就可以活得很潇洒的时候,脑子里面为什么会出现“明实”这个名字?
想见一面,看看那个笑起来很灿烂的明实。他想去见她,跟脑子有病一样的想。在抱着笑起来很做作脸上粉擦得很厚的女人时,在把任务对象狠狠地踩断脖子时,在赌马输掉巨额赏金后拿兜里零碎现金买了一包很差的烟时。
“……真差劲啊。”无论是烟,还是人。但突然又想到,有个叫明实的普通女人觉得我不是很差劲欸……不过是没有见识到我最差劲的样子罢了。
可是甚尔还是努力在兜里摸出一个硬币,去电话亭里,拨打了努力回想起的电话号码。
“找明实姐姐?你不是懒得去吗?现在已经是秋天,夏天都结束了。”电话那头的臭丫头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
“烦死了,你管我去不去,我就是现在闲着没事想起来了不行吗?”要不是隔着电话,甚尔高低要白送臭丫头两拳。
“可以哦。”晴世说,“可以告诉你明实姐姐的地址。”
所以他找孔时雨借了一笔钱便照着地址找来了,来见这个一直在他脑子里占着个位置的女人。她把自己的长头发剪了,穿着高领的毛衣,可以看见有几根乱翘的发尾。明实对他到来有些意外,但还是把他带到了里面的吧台。
面馆里面挺暖和的,坐在吧台上可以看见明实不太熟练的刀功,做出来的拉面不太好看,但用料十足。甚尔看了一眼这碗面,对明实咧嘴笑起来,嘴角的疤痕飞扬起来:“我不会付钱的哦。”
“没关系。”明实不在意,“第一次做一份完整的拉面,肯定做得不好的地方,甚尔君不嫌弃就可以了,要七味吗?”
甚尔摇头,拿起筷子,似乎想到什么,对明实说:“我开动了。”
明实煮的面时候有些长了,没有那么筋道,调味偏咸,拉面做的很一般。可他就像是流浪很久的一条野狗被厚待了一样,心突然就安定下来了。
“明实。”
“嗯?怎么了,甚尔君?”
“面很好吃。”
“谢谢!你能喜欢真的太好了!”
“那下次再见。”
“好。”
三野明实最后没有问甚尔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而等甚尔离开收拾碗筷时,她发现碗底放了一张皱巴巴的一千円。
“给多了啊,甚尔君。”明实低语。
不过,他说了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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