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平成十三年的七月末，晴世独自一人乘坐着电车从长野去往东京，车窗外的青绿渐渐变得低矮起来，楼房、商铺渐渐随着路程增多，原本空旷的车厢陆陆续续上来了很多人，每一站也下去了很多人。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听着车站的播报声和人来人往、小声交谈的声音，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直没有好好聆听过身边的声音。

        因为不想随意看到路上行人和游魂的眼睛，不想无意触碰到别人，不想突然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晴世总是习惯带着一个随身听，带着耳机，低着眼睛为自己播放随身听里的和歌，在五七五的词句里，她会把身边的声音过滤掉。但今天没有，她选择把随身听放在了家里，眼睛不经意地扫过身边低着头的人们，耳边满是喧闹的声音。

        是一个个有着不一样人生的普通人发出的声音。

        去喜欢这个丑陋肮脏又璀璨美好的世界，不要温和地走入良夜。大神官是这么说的。

        怎么样才算喜欢呢？晴世不清楚，以前，她觉得每年的假期待在家里，或者跟着家人一起出去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她觉得学习很有趣，训练和有意思，不去接触太多的人，这对她说很轻松，通过手中的书籍、报刊、杂志她就能知道很多事。但是现在，晴世决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去感受，创造真实的回忆。

        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了吧？因此，晴世看见关于这个夏天的电影上映情况，她想到了目前身在东京的雏咲深羽，于是立刻电话联络，两人约好了时间，去看最近上映的一部动画电影《千与千寻》。

        想和深羽一起去看，和深羽去做很多很多事情，因为深羽是很重要的友人。

        但是……

        “好热啊……”晴世一下车，还没走出车站就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东京夏季的温度。感觉到脖颈因为出汗而开始有些发痒时，她从包里找出常备的手帕擦了一下，手指捏着侧颈的衬衫衣领扯了扯。

        “小晴！”忽然，从身后传来一股力量，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晴世的衣服。

        雏咲深羽拉着她左看右看：“你是一个人坐电车来的吗？”

        “是的。”晴世见到了深羽，感觉很开心，“深羽呢？也是一个人出门的吗？”

        “嗯，我最近不想去工作了，母亲还有她的经纪人都知道的，他们最近的工作需要去关西那边，现在是我一个人在东京这边的公寓住。”雏咲深羽抓着晴世的手，这段时间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这一刻都明白了。晴世看到那个镜头旁边要求深羽试试浓妆、摆出诱惑姿势的摄影师，眉头紧锁。

        雏咲深羽见状，无所谓地摇摇头，“说了的，母亲和经纪人先生都知道哦，演艺界还有时尚圈经常会有这样的人啦，没关系的，有晴世在这里，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不对，应该是深羽自己要保护好自己啊，无论我在哪里，都会很担心你的。”晴世不禁握紧了深羽的手。

        “与其这样，那到时候，我和小晴一起走不就好了。”深羽不以为然地答道。

        明白深羽说的意思的晴世，本来想说的话语一下卡在了喉咙里，她想拒绝，但是明白深羽性格的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深羽是个很害怕孤独的孩子，也是个很执着的孩子，他们之间很难做到瞒骗的，所以此刻的气氛突然有些凝滞。雏咲深羽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对于晴世来说有点为难了，于是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一下，语气放得很软：

        “那我们不说这些了，你在电话说的那部电影，我查过了，有上映的地方距离这里有点远，我们快走吧。”

        《千与千寻》是近期上映的电影，这次晴世和深羽来的时间刚刚好，赶上了有排片的场次，于是两个人买了票后，面不改色地从几只咒灵身边经过，坐在放映厅里，静静地看起了这部涉及到神隐的动画电影。这部动画电影的音乐和画面都很好，情节也很有趣，而到结局部分的时候，深羽忍不住伸手握紧了身边晴世的手。

        如果，哪天晴世会和电影里的白龙一样消失，我不会里面的千寻那样的，无论如何我也要和她一起。

        因为对于深羽而言，晴世，是很特别的存在。

        妈妈雏咲深红在深羽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关于妈妈的记忆，大部分都是模糊不清的，当时还是孩子的她长大时能够回忆起来的东西很少很少，只记得妈妈的怀抱的温暖的，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是爱着她的，而从妈妈离开的那天开始，没有人能给予那种温暖的怀抱给自己了。

        没有遇到晴世之前，深羽一直是一个人，哪怕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她也是一个人。妈妈为她找的养母井山幸女士并不是坏人，起码衣食住行上，井山女士都没有苛待过她，要送她去上学时也没有犹豫过，但那些再好也是有不一样的。她可以听见养母心里面的声音，可以听见经纪人先生的声音，可以听见这个世上很多人的声音，可以看见很多人的记忆。越长大，听到看到的东西越多，明白的更多，心就越来越空，什么也无所谓了。她不明白，明明记忆里妈妈的拥抱那么温暖，明明记忆里妈妈并不是讨厌她，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别人养大？

        撒谎、撒谎、撒谎……

        大人都是骗子，这些人全部都说的不是真心话。

        雏咲深羽也是个骗子。她什么都知道，养母在照顾她的同时也会抱怨生活艰难，她的存在让养母不能好好去争取更好的资源，经纪人先生同意养母一直带着她除了要显示出自己是个好人的同时，也是因为早已经决定用她不错的面容去赚钱。他们说，她有演艺的才能，那是当然的了，因为大家都在骗人，以为别人不知道，所以我也可以骗人，只要不被人知道，大家都会觉得这是无所谓的。

        但是，深羽想要成为重要的存在。越是这样希望着，就越容易失望。

        还是小孩子的雏咲深羽，过早的发现，这个世界，是被谎言包裹着的，被需要，很多时候是还没来得及到被抛弃的时候。

        她先抛弃了他们。但深羽想要成为重要的存在，想要有很重要的人，所以想要去找到妈妈，因为妈妈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那么辛苦也要把她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一定是真实地爱着她的吧？

        直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晴世的出现，她才明白，妈妈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但自己不是重要的存在，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对于妈妈来说，都没有爸爸重要。妈妈可以为了爸爸选择离开她，去到那个黑漆漆的柩笼里面做夜泉里面的永久花，却不会为了她选择一次留下来。那为什么不能把她也一起带走呢？为什么要让她长大呢？

        她是个父亲不详的孩子，她是个被妈妈松开了手的孩子，她是个没办法得到爱的孩子。

        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留下。在这个世上活着的人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能知道那些人秘密的自己最后也会是这样，在那之前，她还是一个盛放和映射别人记忆、秘密、痛苦的容器。那些向她伸出的手，那些对她露出的笑，那些人，好可怕、好难受、好恶心……

        “一个人的话……会很寂寞的。”可以和爸爸待在一起的妈妈有和晴世这样说过。

        骗子。真的知道她会寂寞，为什么还要这样子做呢？谁都会来，谁都会走，她对谁都不是最重要的存在。

        “深羽，一个人，很寂寞吗？”晴世牵住她的手，这样问她：“那我这么牵着你的手，你会不这么寂寞吗？”

        六岁的雏咲深羽当时听完一愣，然后用尽自己所有力气，紧紧地握住了晴世的手，好温暖啊，和妈妈一样温暖的手，让心脏都觉得暖和的温度。可以给她拥抱，不会从她心里和嘴上听见不一样的声音，晴世和她一样，是会看见别人记忆和秘密的人，是把妈妈的样子带到她面前的人，是未来的日上山大柱，也是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送给她的礼物。虽然晴世同样活在谎言里，但她是在爱里长大的长发公主；公主殿下跳进水里变成了人鱼公主，足尖踏出的每一步都在痛苦，没有关系，她是猫咪，有猫咪在的地方，痛苦也会不那么情绪的，跳到了人鱼公主的身上不肯离开的猫，从人鱼公主身上得到了爱的猫咪。

        但是这些都是短暂的，猫咪对于人鱼公主再重要也只是宠物而已。人鱼公主会变成泡沫的。

        晴世也会离开的。

        她的世界只有晴世，晴世的世界有太多的人，就像现在从晴世身上看到的那样，有着灵力和咒力的晴世，被那个大神官要求着说服着，甚至自己也已经决定好了，那现在想和她一起去做的事算什么呢？想着要和自己一起去看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以后也还是会去自己没办法到达的那个世界。有意义吗？晴世眼里，自己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要被抛下了。像是被妈妈抛下一样，没有办法走进那样一个世界的她，要被晴世抛下了。

        “不会原谅。”深羽牵着晴世的手走出了电影院，他们走到一处人少的公园里。深羽仍然握紧了晴世的手，说：“晴世如果像白龙那样从我的身边消失，我绝不会原谅你的，我们可以一起走的，一个人会很寂寞，两个人就没有关系了，没办法幽婚也没有关系，小晴如果决定了的话，我要去，我想要跟着你一起，在同一座山里也可以，不要离开我。”

        “那种地方，很黑的。”

        “我不在意的。”

        该怎么办呢？晴世感受着从深羽身上传来的情绪，想了想后，说道：“我这段时间，会经常来东京陪着深羽的，暑假结束，我就去和学校说要跳级，和深羽一个年级，到深羽的身边去，即便以后我会到咒术高专读书，我也可以保证会和你一直一直保持联系的，你还是可以给我写信的，我不会抛下你的，深羽不要害怕，好吗？”

        “骗子。”深羽无法接受这种说辞，一把松开了晴世的手，站起身道：“小晴现在陪着我，计划着要和我做很有事情，说在去那个学校之前陪着我也好，一直联系也好，你心里就是不同意我和你一起走，未来我还是会和小晴越走越远，无论我怎么追赶都没办法走到小晴身边去的，我不要，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去找你那个大神官好了，作为‘夜泉子’去做巫女也是很好用的吧。”

        “反正到最后面，我都是会被抛下的！在这之前被谁使用怎样使用有什么要紧的？我对谁来说都不重要！”雏咲深羽急促地呼吸着，咬着牙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晴世看着深羽，张开了嘴，只能发出一两个不成音的声响。

        “……不是的。”晴世伸手抓住深羽的手，双眼直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深羽是害怕的寂寞的孩子，所以我要陪着你，深羽也是我很重要的人，和家人一样重要的人，我是想明白了不可以骗自己然后躲避，所以要去努力见想见的人，做到想做的事，我喜欢深羽，想要和深羽创造很多美好的回忆，不想要深羽去做永久花，不愿意让深羽永远痛苦，不是要抛下深羽的。”

        “那些只是你们自己的想法啊！”深羽大喊着，甩开晴世的手后，而后一下抱在自己的怀里，抱得死死的，“我不害怕那些东西，我已经见识过那么多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只有晴世对我很重要了，你不可以自己一个人走，不要让我一个人啊……”

        “小晴希望我想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然后死去，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到啊？只有这种能力的我，活在这个世上，最后除了成为一个容器还能做什么呢？”

        可以把人溺死的悲伤瞬间淹没过晴世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我好孤独……

        ——我好难过……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如果我对你们来说是重要的，不要让我一个人……

        深羽的痛苦在这一刻可以算是真正地传到了晴世身上。原来，因为太痛苦，深羽在很小的时候就在灵魂和躯体把痛苦分离开来，让自己的躯体去承受，作用在灵魂上的痛苦通通被无视。她是个骗子，骗自己的灵魂，骗自己的心，骗自己是一个容器。

        “不要、放弃你自己啊，深羽。”晴世缓了很久，才从深羽常年累月积攒的痛苦中脱离出来，回抱住她，“你这样子，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是很重要的存在，用痛苦把自己的灵魂毁掉，你这样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所以不要放开我啊……”深羽喉头哽咽，却哭不出一滴眼泪，“我不能接受被抛下了，拉着我吧，怎样都好……”

        晴世颤抖着伸手，像母亲抚触孩子的姿势一样，拍抚着深羽的后背。

        “……好，一起。”

        “撒谎的人，绝对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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