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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全斗心下班的时候,天空鱼肚白已现。

        她穿上风衣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水流不疾不徐,带着清晨的凉意。出了夜总会的门,全斗心没有叫出租,而是选择脱下高跟鞋走路回家。平时喧闹的街市四下无人,她光脚踩在粗粝的石子和没有被磨平的路面,被赋予一种真切的生活感。

        街边卖红薯的大婶穿着老式的棉衣,正用夹子滚动铁网上的红薯,一个个被烧得紫红的胖番薯翻身滚动时带出一缕缕白烟。

        大婶见到全斗心时,熟稔招呼:“今天这么晚才回家噢。”

        全斗心蔫头耷脑地嗯嗯两句,然后道:“凌晨卖红薯,中午摆地摊,你还睡不睡呀。”

        大婶娴熟地戴上隔热手套,给她剥了一只热乎乎的红薯装进袋子里:“这不是要供我家大学生去念书嘛。”

        大学生大学生,怎么天天都能听到那么多的大学生,全斗心在心里发起牢骚。

        “喔唷,等他毕业了就是他来孝敬您老人的时候了。”她把高跟鞋扔在地上,从挎包里掏出钱包,找出一张纸币递给面前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痕迹。

        大婶聊起自己的儿子,眼尾的笑意更多了些:“希望是吧,一个人把浑小子养大可真不容易。”

        她接过钱,低头从腰间系着的布包里挑挑拣拣。

        全斗心斜睨一眼:“算了,与其找钱给我,不如存多点钱拿去治脚。”

        大婶找零钱的手顿住,顺着全斗心的视线往下看,自己长裤下方露出青紫色的脚踝。

        年纪大了色素沉积,再加上骨质疏松容易崴脚,每次她总想揉揉就好。然而因一直肿胀又拖拉着不就医,牵扯得神经疼,连带着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再不治这腿就得锯了,到时候推着轮椅卖菜多不方便。”全斗心扔下这话,敏捷抢走属于自己的烤红薯,捞起高跟鞋头也不回飞奔离去。

        “喂,你这个没教养的丫头!”大婶佯装怒气,却在她走远后嗤笑一声,叹了口气,把零钱塞回包里小声道:“总是装模作样露出那副獠牙给谁看。”

        还没回到家,全斗心就把地瓜啃完饱腹。

        进屋后,她喟然长叹。把鞋子、包和风衣随意扔到地板上,拖着疲惫的身子简单洗漱一番,迫不及待地滚到床上熄灯睡觉。

        而此时,住在双城区的李铭绅起床了。

        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咖啡早餐,但在走进书房前他停下脚步,转首看见客厅沙发上随手放着的几张白纸,是昨天裴姿进书房跟他要来写字用的。

        上面抄满了单词,右边标注翻译。

        他放下咖啡,拿起来她本来要给安秀珠批改的作业坐在沙发上,执起笔在上面勾画。

        这个单词默写错了,嗯,这个也是。

        白纸黑字,圈圈叉叉,墨水字迹交融一起。

        睡醒收到李老师批改的卷子,裴同学表示:知道错了,下次还犯。不因别的,单是敬语和非敬语就够她琢磨了。

        学业上受到困扰的裴姿极其暴躁,甚至越界地单方面强制取消掉李铭绅的早午餐。

        因为裴姿把午饭时间提早了,这样两个人就不用错开时间吃饭,李铭绅也不需再热一回饭。

        几顿饭下来,他味蕾已经习惯中国菜式的丰富。

        作为一个美籍韩裔,李铭绅骨子里到底还是一个韩国人。回国之后若不吃泡菜,还是略微有异样的感觉。但裴姿明显对自己的厨艺非常自信,如果他敢把泡菜当小菜放在桌上,她就会双手抱臂,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的碟子。

        在相互对视,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后,她笑嘻嘻说:“你吃你吃。”

        然后就会假意埋头扒饭,实则暗地里留意他的举动。只要他把筷子伸向菜肴,她的视线就紧紧黏在他手上,看他到底夹的什么菜,把“波斯猫在碗后暗中观察”的形象刻画地淋漓尽致。

        这种“厨师精神”让李铭绅感到莫大的心理压力。

        所以在那之后,冰箱里的菜各式各样,吃完又补上新的。而不到拳头大小的泡菜放在冰箱里尺寸一直没变化,再也没有被他青睐过。

        裴姿夹起凉拌青瓜蘸酱油,饱含热泪:“希望这个世界只留下敬语让我们彼此尊重。”

        李铭绅习惯平淡自处,在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唇角上扬时,为掩饰情绪波动还拿起手旁的水杯饮一口,再道:“你可以不用学韩语。”

        裴姿打定主意的事又怎么能被人轻易劝阻,她放下筷子随口胡诌:“那你可肩负着让全大韩民国的人学会中文的伟大任务。”

        在李铭绅接过洗碗任务之后,她就出门跑去全南大学了。

        裴姿约了安秀珠午饭后在图书馆学习。

        等她到了三楼,安秀珠已经在里面占好位子坐着了。

        裴姿凑过去一看,桌上摆着整整齐齐一张大报。

        安秀珠拍桌,双目放光:“来!今天我们从东亚日报开始读!”

        东亚日报?

        正疑惑着,安秀珠简单给她介绍了韩国各家新闻报刊。

        按她所言,韩国主流的媒体报社有三家——朝鲜日报、中央日报和东亚日报。但在报刊规模大小之外,均可粗暴划分成三种不同的派系:保守派、自由主义派和激进派。

        前者铁杆保守派,对文化政治领域避而不谈。

        中间的背靠财阀,因经济贸易比较倾向新自由主义。

        后者养了一些笔力尖锐的记者,通常他们各家立场和基调都不同,敢写一些抨击当局的文章,不亲财阀,很是激进。

        这也是安秀珠每次读报都选择东亚日报的原因。

        在谈到报社的时候,她薄刘海下双目神采奕奕。平时乍看只是一个剪着短头发,莽撞热血的小姑娘,性格还有些泼辣。但此刻,她指着报纸侃侃而谈、极有条理地分析利弊。

        安秀珠正说的兴奋,乍然想起这似乎是裴姿的韩语课,顿觉不好意思:“啊……我还是给你念今天的新闻吧。”

        她倒是在这个时候腼腆了。

        话到此处,裴姿便接着问她:“你想成为这个时代的记者吗?”

        下意识忽略了裴姿为什么会说出“这个时代”,但安秀珠想也没想。她点头,眼神坚毅道:“正直、有良知、还要勇敢,我想成为那样的记者。”

        随后她看向裴姿:“这个世界总需要人发出声音,不论在哪个地方都是这样。阿姿,你们国家的记者也是这样的吧?”

        裴姿愣住,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半响,她才说:“嗯,是的。”

        至少曾经是的。

        这句话让裴姿想到了自己家乡的报刊,他们被冠上了“南方系”的称呼。

        如果有人打开搜索引擎检索这三个字,可谓恶评一片。

        可是很多人都忘了。

        在sars爆发高峰期间,当年新华社和中央电视台报道非典是衣原体感染,卫生部长说可控,随后各大报刊接踵转载。只有钟南山在南方系登报,发布反对消息。

        之后一年,南方系顶着巨大压力,在万马齐喑之际报道了孙志刚事件,坚持说出真相。一个大学生用自己鲜活的生命,促使法律更迭,推动了国家废除收容遣送条例。

        公车私用、贪污腐败、剑指高层的报道……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可是终究有人会记得。曾经的南方系的评论员文章笔力尖锐,逐渐平庸,到后来争议不断。

        有人离开,有人进来,算不清是离开还是进来的人多。

        或许有那么一些人,终身受上天的眷顾,永不失却那颗“赤子之心”。但芸芸众生的大多数,都在努力成为一个符合主流价值规范的成年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失落太多。

        她看着安秀珠眸中的期冀,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腔热血,因热爱而无所畏惧冲向未知。

        裴姿摇摇头,甩掉心中沉重的包袱,收回蔓延开来的思绪。

        安秀珠小声凑过来说:“不过最近记者也不好做,我认识的一个前辈最近就失业了。他失联了好久,我也是才刚刚跟他联系上,听说他的朋友和很多记者都离开了主流报刊。”

        裴姿心生疑惑,歪着头用指尖点点东亚日报:“既然是大公司,怎么会那么轻易走那么多人?”

        安秀珠摇头:“他不愿跟我细说。只说不止光州,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很多家媒体都停刊或者合并了,总感觉新闻界要开始大洗牌。”

        安秀珠忽地把声音调低:“他只跟我说了几个字。”然后凑到裴姿耳边低语。

        言论……奇怪,这几个词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不清楚要洗什么牌,裴姿心里莫名开始不安,连带着人也开始恍惚。

        顺利地把今天的课上完,熟悉了一些日常用语和单词,裴姿便与安秀珠道别。

        晚上回到家,裴姿在厨房垂眸发呆。

        是什么时候听过那个词的呢?

        在把五花肉入锅煮熟、取出切薄后,在煸炒时锅里的油哗啦啦地四处迸飞。一不留神,被飞溅出来的油烫到手背,她条件反射地吸气,连忙关火把手放在凉水下冲洗。

        吃饭时,她时常走神筷子夹空,让李铭绅忍不住多看了裴姿两眼。

        晚上裴姿躺在床上。

        睡梦混沌,光影相照,走马观花间她霍然睁眼。

        她想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听过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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