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回到云中宫时，已是傍晚。

　　如同已经黯淡下来的天色，云羲的心情已不复先前那般波澜起伏。

　　远远地，云羲看见几个贴身保护拓跋焘的侍卫正在角落里和人说话，估摸着他这会儿可能应该已经回来了，于是三步并两步直奔寝宫而去

　　果不其然。

　　刚一推门进去，就看见正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的拓跋焘把御笔一搁，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拓跋焘和往常一样，在自己寝宫中只穿素色衣袍。

　　然而与先前不同的是，那时候云羲什么都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为何总是清一色的缟白或墨黑，于是更加为这个跟她一样对宿命感到窒息和无奈的尊贵男子感到莫名的心痛和悲哀。

　　眼看着拓跋焘高高大大的身影已经来到云羲的跟前，云羲抬头仰望他，只见他一双如星星般漆黑晶亮的眼睛蓄满担忧。拓跋焘仔细看了又看，见云羲神情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异样，脸色这才稍稍柔和。

　　云羲不禁感慨。

　　明明都是一样失去世间至亲的可怜之人。

　　明明都是一样的孤单寂寞。

　　拓跋焘却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隐藏得那样好，让她对此毫无察觉。

　　不仅如此，拓跋焘还反过来安慰她这个与他命运相近之人，用他能承诺的方式，许他帮她复仇。

　　云羲将拓跋焘的关怀和体贴看在眼中，大为感动。

　　也不顾旦兰这才端来一杯刚刚沏好的茶、人都还没有离开，生平第一次任性地当着许多宫人们的面，一头扎进拓跋焘的怀中，然后主动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他的腰。

　　顿时，拓跋焘的身体明显一僵。

　　云羲能感受到他背部的肌肉绷得僵硬，一斜眼，却正好看见旦兰红着脸偷偷关门退出，出去后就和不远处几个年长的宫人们打趣笑成一片。

　　偌大的太子寝宫，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云羲听见自己和拓跋焘呼吸愈加沉重，两个人像两团炽热燃烧的火焰，紧紧贴合在一起，温度愈烧愈高。

　　拓跋焘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被云羲突然这么一下子给吓到了，任云羲紧紧抱住不敢挣扎。他的两只胳膊似乎在云羲身侧扬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扬起，最后才极轻极轻地扣在云羲的后背。

　　云羲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低喃：“拓跋焘，抱紧云羲。”

　　拓跋焘以为云羲在害怕，双臂用力环紧了她，却又不放心地问：“宫里的人为难你了？”他的声音异常温柔，轻得让云羲彷如飞入云间。

　　云羲摇摇头：“没有。只是头回独自一人入宫，有些过于紧张罢了。”

　　云羲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大箩筐安慰他的话，也想好了一定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对他和盘托出。

　　可是，当拓跋焘刚刚反手抱住云羲的那一刹那，云羲却突然醒悟：虽然拓跋焘待她极为特别，但从骨子里，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北魏皇族最纯正高贵的血统，与生俱来就有自己的骄傲，不管他想不想接受、愿意不愿意要，他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就决定了有些面具他必须坚持戴一辈子。哪怕云羲是出于一片好心，但在这个时候，倘若云羲贸然摘下他隐藏自己脆弱的面具，将他小心翼翼遮掩的那不为人知的真相残忍地揭露出来，让他在云羲面前赤|裸|裸地没有一丁点儿秘密，那，何尝又不是一种残酷？

　　拓跋焘听见云羲的话，噗的一声笑了，道：“只不过没陪着你一起去，至于紧张成这样子么？”

　　云羲能明显感受到拓跋焘身体比刚刚放松，但她整个人仍然像个大年糕般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还由着性子纵容自己对他矫情地撒娇：“去的时候太着急，什么也没顾得上吃。我好累，这会儿肚子饿得厉害，不知道厨房有没有准备好晚膳，你陪着我一起吃好不好？”

　　拓跋焘一听云羲连午膳都没吃，拉着云羲就去厨房。

　　这下倒好，里面的厨子们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见大皇子来，一时间全都齐刷刷地跪成一片，场面好不壮观。可惜好景不长，大皇子殿下还没来得及说声“平身”，旁边大灶上坐着的正在被大火烘烤着铁锅，接二连三相继冒起了烟，厨子们赶紧赔了个不是，匆匆忙从地上爬起，纷纷手忙脚乱地去抢救一道道本来可以卖相极佳的菜肴。

　　拓跋焘本来想带云羲找些现成的吃，谁知却弄巧成拙，连本来稍微等等就能吃到嘴的都糊成焦炭，不禁脸色难看，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云羲觉得好笑，拉着他去那间专门另辟给她的小厨房，翻出几块掉渣的绿豆糕，挑了一块大点儿的塞进他口中：“尝尝，我做的。”

　　说着，又另取了一小块塞进自己嘴里。

　　拓跋焘稍微思忖便已想通所以然，问云羲：“是崔文君教你做的？味道尚可，如果能再甜一些就好了。”

　　云羲心念一动：“你爱吃甜食？”

　　这句话可能无意中勾起拓跋焘小时候的记忆，只见拓跋焘俊朗的脸上闪现出一刹那的迟疑，然后才缓缓地说：“小时候母后常做一些甜食给我，有一次正巧被父皇撞见了，便训斥她说他们北朝的男孩子从小就该舞刀弄棍，她不该过于宠溺于我，一味地纵容我吃甜食。此后，便再也没有人敢给我做这些了。”

　　云羲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殷殷切切想吃糖的小男孩身影，觉得有时候生在帝王家其实未必是件得意事，至少和普通人家的孩子相比，自小便少了很多乐趣。

　　于是便安慰他打趣着笑道：“原来太子殿下自己没吃到，所以才想方设法挖苦我，一会儿说我没吃过好吃的点心，一会儿又专门把师傅整进宫里，花言巧语地哄着我给你做甜食。”

　　拓跋焘听云羲这样说，也是哈哈一笑。

　　三两块绿豆糕下肚后，他们两人都不似刚才那样饥肠辘辘。

　　拓跋焘这才瞅准时机问云羲：“姚夫人传你入宫所为何事？我方才去她宫里时没见着你。”

　　原来，拓跋焘听到消息后已经去过皇宫。

　　因为找不到云羲，这才又折回云中宫专门等着她。

　　然而。

　　云羲听了他的话，却也一怔：“姚夫人？你打听到的是姚夫人？可我见到的，明明是大慕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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