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云羲得到准许抬头去看，只见妇人身穿一件颜色稍稍有些发暗的紫色云锦广袖襦裙，头发斜梳成飞天髻，面色微白，眼眶较深鼻梁高挺，不像是汉人，心中便有了计较，朝她躬身一拜道：“娘娘莫非是大慕容夫人？”

　　云羲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然而妇人却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一边拨弄着茶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哦？理由呢？”

　　云羲大着胆子说：“宫里面位份尊贵的只有几位夫人。云羲虽然极少进宫，但听说姚夫人常年礼佛，几乎足不出宫门。慕容夫人和尹夫人两位是头两年才入宫的，岁数对不上。因此，斗胆猜测娘娘就是大慕容夫人，如若不对，还请娘娘莫要责怪。”

　　妇人终于抬起头看云羲一眼，铿镪顿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有威严：“早就听闻南朝的公主各个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云羲只当她已经承认自己便是大慕容夫人，心中高高悬起的一块石头轻轻落下，思忖再三，小心翼翼地道：“云羲不才，不知娘娘今日召见云羲所为何事？”　

　　云羲自离开秣陵行宫来到北魏平城前，从未和旁人有过接触，此番大慕容夫人的突然召见，着实让云羲诚惶诚恐，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这位明元帝跟前的红人、二皇子拓跋丕的亲生母亲慕容燕。

　　相传大慕容夫人样貌美艳性情颇有几分跋扈，年轻时常仗着自己出身高贵以及明元帝的宠爱，对位阶低的妃嫔使来唤去，甚至偶尔对已经病故的杜皇后和位份比她尊贵的姚夫人语出不敬，更和自己的同族妹妹慕容夫人慕容华争风吃醋两两合不来，在明元帝众多后宫嫔妃当中，着实是最不容易相处的那一个。

　　云羲本已做好大慕容夫人端起长辈架子好好调|教自己这个后辈一番的准备，谁知她却语气颇为和善地对云羲说：“本宫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南朝送来和亲的太子良娣是个美人，不但是先前晋国皇宫里面金枝玉叶的公主，还是如今宋国皇帝亲封的富阳公主，一时好奇，便命人请你过来让本宫瞧瞧罢了。”

　　她话中句句带刺，有意无意地戳中云羲的伤疤。

　　云羲听她提起晋国和父皇，心犹如刀割般刺痛，却又不得不垂下头陪笑道：“娘娘谬赞了，云羲实不敢当。”

　　大慕容夫人点点头，道：“本宫说你担得起，你便担得起。其实本宫今日唤你来，还有一桩事情想和你说。”

　　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屋子，大慕容夫人刻意把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唯恐被第三个躲在暗处的人听见：“你如今既已是北魏大皇子妃，也跟殿下一样要唤本宫一声长辈，那本宫暂且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大皇子的亲生母亲杜皇后是如何去世的？

　　云羲一怔：“不是说头年腊月杜皇后因病去世？”

　　大慕容夫人摇了摇头，正色道：“那是对外人才那么说的。你这么聪明，好好想上一想，到底杜皇后因何去世？”

　　电光火石间，云羲突然想起旧时听宫人们说起的北朝皇帝效仿汉武帝立子杀母，立即明白大慕容夫人言下之意，惊骇道：“您是说，杜皇后她……可，可殿下他并未被立为太子。”

　　云羲话未说完，大慕容夫人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你刚才所想，大抵都对。只是大皇子虽未被正式册为太子，不过是因为他坚持守孝三年，拒不受印罢了。”

　　云羲掩住口，蓦地想起拓跋焘只穿白色中衣，靴子是清一色的纯黑，束发只用白玉或墨玉，以及听云羲说起父皇被裕帝谋害时的欲言又止，看着云羲时，眼中时不时流露出的怜惜，整个人犹如被什么突然击中了一般，幡然醒悟——其实一直以来拓跋焘都和她一样地孤单，明明这世间的至亲之人因己而死，却谁也不能说，只能一个人默默的记挂着，在心底的最深处，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和思念着。

　　太过于相似的经历，让云羲对拓跋焘那不可说的哀伤深深感同身受。

　　隔着看不见的空间和距离，云羲甚至能感应到他身为北魏太子在拥有了无上荣耀和权利背后的无尽悲哀。

　　一时间，云羲浑然忘记自己接近拓跋焘的本来用心，比任何时候都想要看见拓跋焘，想要迫不及待地冲出宫门去找拓跋焘，想像他拥抱她时一样的，紧紧拥抱住拓跋焘，用整个人、一颗心去温暖他。

　　但听大慕容夫人接着说：“本宫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本宫听说大皇子桀骜，时常忤逆陛下，不听陛下教诲，惹得陛下很不高兴。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朝臣觐言改立二皇子拓跋丕为太子。”

　　云羲像是一时忘记拓跋丕乃是大慕容夫人自己所出，又像是仍被先前那些情绪所感染，虽然听见大慕容夫人说的话，也抬起头去看她，却一脸的茫然。

　　大慕容夫人顿了顿，问云羲：“现在，知道本宫为何要单独召见你了吗？”

　　云羲其实这时候心里敞亮的很，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只见大慕容夫人长叹口气，目光转向绿荫如盖的窗外，那里有一簇金花银花相间并生的忍冬花，银色花朵已经枯萎，金色花朵却开得格外鲜艳绚丽，活像两个命运被牢牢捆绑在一起、注定一个生一个就必须得死、一个富贵一个就必须要凋零的人。

　　她自云羲嘲弄的语气似是充满讥讽：“是啊，二皇子无意入主东宫。本宫贵为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宫还有什么不满足？可除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又有什么值得本宫如此大费周章地非要争取呢？”

　　云羲这才反应过来：大慕容夫人怕死，不想成为第二个杜皇后！

　　然而，那毕竟只是大慕容夫人的事，她只是一个背井离乡被迫和亲的落魄公主，虽然徒担着大皇子妃的虚名，但毕竟手无寸铁，既见不到明元帝的面，又没有办法结交朝中权臣，大慕容夫人先是故作神秘地找她来，又这样急迫地把整个皇宫都守口如瓶的秘密透露给她，她到底，想要她做什么？

　　大慕容夫人像是一眼看穿云羲的想法，一双美目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羲，一字一句道：“如若杜皇后泉下有知，一定会保佑拓跋焘顺利登上皇位，如此，才不枉费她白白葬送了性命。”

　　云羲猛然一震。

　　因为这北朝大魏国的天下，拓跋焘已经失去从小疼爱自己的慈母，如果他再失去唾手可得的天下，那，老天爷对他是不是也太过于残忍？

　　这一次，云羲总算彻底明白了大慕容夫人的企图——只要拓跋焘一日未为被正式册为太子，明元帝就有可能改变主意改立拓跋丕，而大慕容夫人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杜皇后！反之，只要明元帝及早册拓跋焘未太子，拓跋丕就没有机会被册立，大慕容夫人她就不会死。

　　云羲猜测，大慕容夫人一定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之所以找她来，只不过想借着她的口，把这件事告诉拓跋焘，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承了谁的情。

　　如此，大慕容夫人既在未来皇帝面前做下人情，又可以不用去死，自然是鱼和熊掌兼得，再也没有比这更精明的算计了！

　　然而，还是那句话：云羲一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在大慕容夫人眼里，又有何用途？

　　还有就是：拓跋丕当太子并非没有指望，大慕容夫人是昔日燕国皇族后裔，心高气傲得很，难道她真的甘心让拓跋丕一辈子都屈居于王位吗？

　　一想起拓跋丕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云羲顿时觉得方才大慕容夫人所说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法子，或许在他们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这对母子早就有所图谋！

　　不过，就眼下而言，既然大慕容夫人不迟不早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把话对云羲挑明，想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已经到来。

　　云羲定了定神，装作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心思，一脸的急切惶恐，朝大慕容夫人又是福身偮礼又是态度诚恳地请求，尽可能让自己的一言一行显得贴切自然：“但求娘娘指点。”

　　只见大慕容夫人唇角噙笑，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很简单，明日陛下会率文武群臣到宗庙祭拜。我已得知陛下在礼成之后会单独召见你，到时，你只需和陛下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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