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些年，苏夜很少有发病的时候。
因为理智如他，从不自找麻烦。他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对手研究透彻，始终把握好那个限度，按时吃药，按时看医生，保持良好的作息时间与饮食习惯……这些年虽步步惊心，但从未出大事。
直到近日，他全身心投入诱发他无限兴趣的工作中，以至于忽视那个限度。他太如鱼得水，身体却不乐意了，想着“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好欺负？”，病发了。
心跳突然加快许多，苏夜就知道不对劲了，苦笑着，知道是怀抱侥幸心理太过折腾的结果，只得拉开抽屉拿药吃。谁知这次来势汹汹，他摸到药瓶，却突然连打开盖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最终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全身的血液却仿佛在皮下沸腾，心脏激烈跳动着，他开始头晕眼花，大脑里仿佛有某根神经在一抽一抽地痛。来势汹汹的病情似乎调动了他身体每个部位、每个器官的积极性，全都在呐喊、尖叫、争取存在感，身体失控了，这一次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这样完了吗？他曾无数次想过的结局，就这样来了？
苏夜向来独居，只是如今多了一只猫。
白猫本来靠着他假寐，被他异样的反应惊动，茫然地看着他，随后意识到不对劲，它发出叫声：“喵……？”
它接连叫了好几声，他却没有任何回应。这使它的叫声一次比一次大，紧接着，它跳上他的肩头，着急地舔着他的脸颊，希望他能有所反应。
然而身体各处激烈的反应已经夺取苏夜全部的注意力，却又像各地都在发起警报，中枢神经系统汇集各类信息，无法及时处理，反而陷入混乱中。一时间，哪里还能注意到白猫的叫声？
白猫也跟着慌乱起来。它没见过男主人发病的模样，可它知道炸／弹引爆后的结果。即使他不能给它任何回应，它也止不住地惊叫，只希望能惊醒他，使他保持清醒。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白猫的脑袋跟着迟钝混乱起来。
药!
它四处张望时，看到被他拉开的抽屉，里面放着救命药。它看到他之前想要拧开瓶盖却没做到的情形。它跳上桌子，用爪子抱住药瓶，把它弄上来，继续抱着，并用嘴含着瓶盖，用牙齿去拧开。
“喵!喵!”已经拧开的药瓶里的药，最终要被他服下才能救命。它希望喊醒他，可后者一点反应也没有。
“喵……!!”它又跳到他身上，张嘴咬住他的手，逐渐用力，希望疼痛能够让他有反应。
可一时半会儿仍不见效。
它松开他的手，无助地看着药瓶，为什么它只是一只猫呢？它又跳上桌子，抱住药瓶，跳回他身上，把药瓶放倒在他摊在一旁的手心里，有药片掉落出来。
它把药瓶放在一旁，咬着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不让药片掉落，连拖带拽地往他嘴边送去。
一定要让他吃下去。
然而他不清醒，就算把药片送到嘴边，他吞不下去，又有何意义？
“喵……!!!”好像怎么做都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猫哀恸地大叫，眼泪模糊了视线。最终，它含着他的指头，用力地咬下去。十指连心，这样能不能让你知道，我在努力救你？
被它咬得鲜血淋漓的指头动了动，终于回应它了。
这时是来势汹汹的病情稍有缓和的时候，苏夜稍微有些清醒，听到了白猫的叫声，感觉到来自指尖的疼痛，它在害怕吗？
“乖……不怕。”
最终，手心里的药被他吃下去，混合着鲜血。
“喵……”
“没事了。”吃下救命药的苏夜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摸摸不住地舔他脸颊的猫，摸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这次是完全失控了，他不得不求救医院。
打完这个电话，他又打给林澈，“你在哪儿？”
“回家路上。”
“很好，我发病了。刚打了急救电话，你带上钥匙来我家，谢谢。”
“我他妈就说你在玩命你还不听!等着!马上到!”
“行了，谢谢……吃过药了，暂时没事，就这样……”
林澈还想说什么，却只听到一旁的白猫惊天动地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
“你这猫被吓疯了？”
可苏夜发病时，就算已有经验，他们还是害怕。林澈只得挂掉电话，加快车速。幸好如今他们成了同事，成了邻居，此刻他刚好在回家路上。否则……
“傻X!让你玩命!”
林澈比救护车先到苏夜家，打开门，迎接他的是已经无力嘶叫的白猫。林澈难得没嘲讽它，对上它的目光，低声说，“我知道了，我来救他。”
“喵……”白猫有气无力地叫着。
“兄弟，何必呢。”林澈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苏夜，把他背起来往外走，白猫紧跟着他。
“你要跟着去医院？你是猫，不可以。”即使理解白猫的心情，林澈也只能这样告诉它。
“喵……”白猫顿时停在原地，无助地叫。
“他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在家要乖。”
“喵……”
林澈把苏夜背下楼，救护车正好到了小区外。
林澈上了救护车，看着医护人员对苏夜采取各种急救措施，松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还是相信，最危险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又怎么可能认命？
“傻X，好好活着，多好？”他低声骂着，摸出手机给几个长辈打电话。
几个长辈连夜赶到医院，表情各异，只是担忧的心情一致。
“野心大，代价就大。”苏宇说，虽然眉宇间是藏不住的担心，但他相信自己儿子顽强的生命力与意志力。
“迈过这道坎，他就无所畏惧。”林韫说。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让苏夜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也就意味着在消耗他的生命，可凡事总有取舍。迫于病情而战战兢兢度日，即使寿终正寝也是枉然。
“不管怎么说，他会没事的!”安玉只希望她这个干儿子战胜病魔。
秦倾反而不说话，眉头紧锁，表情肃穆。
“别担心。”苏宇把她搂入怀里。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老妻后不再注意形式性的东西，但这种时候，惯有的动作却一直不变。
“我知道。”秦倾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身边还是要有人啊。”
“逼他去相亲呗。别再放任他了。”林澈在一旁说。
“你别说话。”陈妗瞪他一眼，拉拉他的手臂。
秦倾笑，“谁能逼迫他呀。勉强没有意思。”
“你和他成了同事，又在隔壁，多看着他点啊。”安玉也说自己的儿子。
“他这么大的人了，一时疏忽而已。”苏宇说。
林韫在一旁笑，“不能勉强找一个好女人，找个好保姆没问题吧？吓吓他。”
“英明。”林澈只能给自家老父亲点赞。
陈妗旁观，被未来公公的机智吓到了。在她的想象中，总觉得下一秒他会说：恕我直言，在场的各位智商都不够。
总而言之，这次还是有惊无险。苏夜醒后，只需留院观察几天。只是听闻老师的主意，苏夜苦笑，“好的，我已经被吓到了，不必了。”
“知道就好。”林韫斜他一眼。只有同类人，才能准确把握对方的命门。
苏夜在医院的第三天，天气好，出了太阳，秦倾在医院陪他，提议去楼下花园转转。
他同意了。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住院部门口，他听见熟悉的叫声，“喵……!”
陈妗抱着猫站在不远处，对他说：“它一直担心你，饭都吃不下了，我就带它来看看你。”
苏夜微微皱眉，向他们走近。
白猫很在意他的神情，等他走近了，只能低声又叫一声，“喵……”
“我没事。”
“喵!”白猫早就细心地将他上上下下看了看，状态很好。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它更放心了。
“方便抱它吗？会不会有影响？”陈妗问。
“没事吧，又没做大手术，不怕感染之类。”秦倾理解地揉揉它的脑袋，“听说是你救了他呢，真好。”
“过来。”苏夜张开手。
“喵!”白猫欢快地扑进他怀里。
“谢谢。”他说。
“喵!”不客气。如果我什么都做不了，那会是我一生的遗憾。可惜，我只是一只猫。白猫蜷缩在他怀里，一时开心后，就是无尽的忧郁。
也许这次之后，他再也不会肆意折腾，不会出现这样的失控情况，可凡事并不是都在人的掌控之中。如果还有下一次，它又该怎么办？
白猫想不明白，又开始郁郁寡欢。
这几天它被留在家里，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只能单方面地焦虑。直到陈妗来看它，把它抱起来，告诉它，他没事，在医院观察几天就回来了，你救了他哟。
白猫才彻底地松一口气。即使它很想亲眼看到平安无事的他，可它只是一只宠物，它不能进医院。
好在陈妗贴心，她拍照了。她摸出手机给它一张又一张地看，白猫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地看完。照片中的他除了精神不太好，脸色有点苍白，整体状态是很好的，有一张是他对着镜头笑了。
陈妗对它说，他没事吧？不担心了吧？
喵!白猫回应她，又乖巧地蹭蹭她。谁也不知道它有多感激她，她不仅仅把它看作一只乖巧的猫，她总是很真诚地和它交流，并及时给它各种安慰，就像是它跨越物种的朋友。
结束留院观察期，苏夜回家了。
为了放松一下，他找来一部电影看，主角是一只狗，名字叫《忠犬八公的故事》。影片讲述一位大学教授收养了一只小秋田犬，取名“八公”。之后的每天，八公早上将教授送到车站，傍晚等待教授一起回家。不幸的是，教授因病辞世，再也没有回到车站。然而八公在之后的9年时间里依然每天按时在车站等待，直到最后死去。
白猫蹲坐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看完整个故事。
“惊蛰。”影片结束后，他喊了它一声。
“喵……”不出所料，它回头的时候，眼泪汪汪。
这猫似乎不只是多愁善感，而是它似乎真的明白很多，它不该明白的事？
“我去拿东西。”他一说，白猫就从他身上跳下去。
苏夜进了房间。他想到之前的一个梦，和影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记得梦里的自己说了一句话，U盘里有秘密吗？
他从没对U盘里里可能存在的秘密有过好奇心，如今，他有了好奇心。
他拿着信封回到书桌前，他发现白猫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喵……？”
苏夜扬了扬信封，“还记得你的宝贝吗？”
“喵……”
苏夜取出U盘，将U盘一晃荡，成功夺取白猫的注意力。
“里面是不是有秘密？”他问。
白猫没有回答。
他将U盘插上电脑，等电脑读取完毕，他看了看白猫的反应，白猫专注地盯着屏幕。
他打开U盘，发现里面是照片，主角是他。他一眼扫下来，一共15张照片，每张照片名称都是单个字，顺着读下去就是——苏先生，我是林雨，我好喜欢你。
苏夜扭头看猫的反应，它也正在看他，谁也看不懂彼此的眼神。
他又点开大图细看，是在野猫聚集的花坛边上，两个喂猫的人正好遇上，他喂猫的时候，林雨在一旁偷偷拍下照片。
U盘的秘密，是藏着一个女人小心翼翼、没有说出口的喜欢。这份小心翼翼的喜欢，既不热烈，也不甜蜜。怀抱这份喜欢的女人始终保持缄默与冷静，她太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始终观望，从不过分靠近。
这和白猫珍视这个U盘有关系吗？答案无从得知。
苏夜关掉页面，摸了摸它的脑袋。
“她对你很好，你很喜欢她？”
白猫不回应，垂着头，安静地趴在他腿上。他果然还是没什么反应，就如得知她的死亡消息一样。她不过是他路过即忘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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