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酒痴 > 第9章 护女归(一)

第9章 护女归(一)


另一厢,顾延之已经带着宋莳萝走了三天三夜的偏僻山路。

        敖子炎的势力必然已埋伏在揭谛海与太傅阁之间的必经之路,他们不能走官道、经城镇,否则太容易被发现。

        逃亡的经验,他懂得实在太多。既然做了杀手,便随时都将自己的脑袋提在刀尖,一步一谨慎。

        宋莳萝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风餐露宿,渴了只有上游撒尿下游流的河水,饿了只有硬邦邦干涩涩的无味大饼,软床香枕只在梦里有,醒来是被躺着的干硬土地硌醒的,粉嫩脖子上还有十几个夜里被爬虫咬的肿包……

        一睁眼,夜修罗的死人脸就在对面的树干下,闭着目抱刀盘坐,安安生生。

        宋莳萝又开始想办法逃脱。

        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傻乎乎地唤顾延之的名字试探他是否睡熟,结果反倒把他叫醒了。

        这一回,她已经很有经验,眼见天幕一片黯蓝,启明星还未升上,踮起脚、猫着腰,连落脚处要避过树叶这种技巧都知道了,悄悄地一步一步缩着走。

        远了,远了,离他越来越远了……一丈,三丈,十丈……比之前的几次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咕咕噜,嗝!咕噜噜,嗝嗝!

        宋莳萝连忙捂住肚子,吓得直冒冷汗:乖啊乖啊,千万别叫了,主人知道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啦,再忍一忍,忍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好!等主人离开这个杀人狂魔回了长安,咱们就去松鹤楼吃蟹粉蹄筋、清溜虾仁、姑苏卤鸭……

        “要不要再来一份鳜鱼羹?”

        宋莳萝舔舔嘴:“对哦,这时候的鳜鱼最肥了!”

        诶,这声音是……

        她乖乖回头,向身后的顾延之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珍珠般的小贝牙。顾延之忽想,若是被这样的一口牙齿咬住,大约是不会痛的。

        下一刻,宋莳萝就让他知道了答案——她如猛兔出洞,凶狠地朝他扑将上去,哇呀呀一声嘶吼,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撕扯吧,凶兽!嗜血吧,狂魔!

        宋莳萝龇牙咧嘴,边咬边呜呜地哼着,一张小脸凶得通红,直至嘴里尝到一股腥咸的味道后,她猛然一惊,惨叫道:“啊,血!”呸呸往地上吐。

        顾延之略一皱眉,发觉还是有一丁点疼。但更重要的是——

        “口水,很脏。”顾延之拨开宋莳萝的脑袋,强行把她从自己身上摘下去。

        寿数已尽,命该如此,唉!逃跑失败数次以后的宋莳萝,决定不再挣扎,任由顾延之将自己拖到天南地北。

        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坚持不住,崩溃大哭。可只哭了一小会儿,便再也没有力气,哀哀地瘫倒在地。她实在饿了太久,整个人好似垮掉,嘴唇干白,眼冒金星。顾延之蹲下身,对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宋莳萝审视半晌,递去一张被她扔过又踩过无数遍的白面饼。

        “不吃你挨不过今晚。”

        宋莳萝吃力地抬起眼皮——那简直不像是一个能吃的东西,干干的,硬硬的,浑似一层厚厚的鞋底,面上的芝麻粒掉得七七八八,还在土里打过滚,脏得不忍卒看。

        她一字一喘:“秀秀……都不吃这样的……臭鞋底……”

        顾延之问:“秀秀是谁?”

        “我家……的狗……”

        顾延之冷冰冰将饼扔在她面前,饼上还有一个半圆的小豁口,是她曾经尝试吃一口,却马上又吐了出来。那时顾延之捡起那块饼掸了掸土,便就水吃了,恶心得她半天没敢看他。

        “要活命,就得连狗都不吃的东西也拼命咽下去。”

        宋莳萝呜呜咽咽,仍是不肯吃,昏昏沉沉躺在地上。顾延之拾柴生起火堆后便大步离去,再也不管她。伏牛山荒郊野岭,漆黑阴冷,只剩下她一人孤独蜷缩,似被遗弃。

        绝望如狂潮涌来,连憎恨的力气都全然被饥饿抽去。好难,好苦……宋莳萝挣扎着翻过身,从落叶下捡起那张唯一的干饼,拼命啃咬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放声大哭!

        “娘……娘……娘救我……娘抱抱我……”

        “爹爹……爹爹救小宝……”

        ‘小宝’乃她乳名,七岁以后宋择与夫人便很少如此叫了,只在疼爱她的时候不经意柔唤几句,却像让她回到幼时被父母一块儿哄着入睡的时光。

        整座荒山都回荡着宋莳萝可怜的哀叫,凄凄不绝。

        顾延之回到河边时,宋莳萝已经吃完了大饼,连掉在地上的饼渣都捡起吃了干净,坐在草丛里直愣愣地看着他。他将摘得的野果轻轻放下,宋莳萝却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不早拿来……”

        这声还没哭完,她便窜上前抓起野果哼哧哼哧大啃起来。吃完果子又去翻顾延之的包袱,似一只没头没脑的饿狼投了胎,将干饼也吃了个精光。

        最后,她还没饱腹,两手一伸,抓向了顾延之贴身的布袋……

        此情此景他只能够想起一个词:穷凶极恶。

        “别找了,我身上没有,都被你吃光了。”

        顾延之抬头看看天色,红霞次第铺开,朝阳初升,看来今日不得不进城补给了。

        南阳,桐柏县。县风纯朴,路不拾遗。

        吹糖人儿的李老汉刚做好一只焦黄晶莹的肥耳糖猪插到架孔里,面前猛然出现一张粉粉圆圆的少女脸蛋,吓得他一不小心跌了跌。她神情渴求,泫然欲泣,一双眼睛似钉打在了糖猪上,纹丝不动。

        “小、小娃娃想吃?”

        她肯定地点点头。

        “五文钱一个……算你四文罢。”

        她可怜地撇撇嘴,摇头。

        “大伯帮你找找啊……这支小的糖人儿只要两文。”

        她叹出一口气。

        李老汉瞧她模样乖巧,虽发髻微乱,虾粉的衣鞋也有点脏了,可丝料一看便价值不菲,像大富大贵的人家才穿得起的,不至于……连两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吧?莫非是哪门哪户的大小姐跑出来玩儿故意寻他开心?

        正绞尽脑汁想着,一个身穿灰蓝布衣、深眉俊目的男人蓦然从拐角出现,冷着脸经过摊子时,顺手拎起了那小姑娘的后衣领,拖着她速速行远。小姑娘眼神幽怨,哀哀地掉过头回望自己……呃不是,回望架子上那只焦黄的肥耳糖猪。

        不一会儿,杂货贩子张小二也遇到了这样一个粉衫小姑娘。她鬼鬼祟祟蹲行到盛着杂货的竹筐子下面,惊叹着拿起一只彩纸做的风车吹起来,风车一转她就咯咯地笑;旋即又放下风车,拿起一个木制的机关方盒拨弄;又一会儿,她双手伸向了一对胖胖彩彩的布娃娃……

        一个冷面男人从张小二面前疾步走过,拎起粉衣小姑娘便上了石桥。小姑娘手里还抓着那对布娃娃,脸上藏不住窃喜,张小二追了几步便被男人身上“生人勿近”的煞气吓退,自认倒霉地回到摊子。孰知半晌过后,冷面男人竟掉头而归,脸色又黑了一层,放下那对被少女拿走的布娃娃,大步离去。少女蹲在桥头眼巴巴地看着,沮丧地低下头去。

        当张小二回过神来把布娃娃放回原位时,惊奇地发现娃娃的脖子被揪扯得老长老长,貌似遭遇过一场惨绝人寰的争夺,莫名浑身一抖。

        ……

        采芝斋高高的金字匾额下,客流如注,门槛踏破。店内精致的货架上,各种各样的苏式糕点琳琅满目,灯光煌煌映出糖糯粉细,香甜诱人。

        宋莳萝捧着脸蹲在门口,嘴唇已经舔了不下一百遍,觉得自己的口水沿路滴了三千尺长。她直勾勾盯着右边红漆货架第三层中间的一篓子淡青色蜜糕,望穿秋水。

        顾延之买完干粮,又来拖她离开,这一次她却抱着柱子死不松手,在看见了他手里纸包的芝麻大饼后更是连连摇头,那是她一辈子的噩梦,她再也不要吃了!

        “走。给你买了肉馅包子。”

        宋莳萝指向采芝斋内,小嘴一瞥,眼眶里包了泪花:“玉露百果糕……我想吃玉露百果糕……”

        听到那糕点的名字后,顾延之几乎立时心尖一颤。他垮下脸来,近乎霸道地拽起宋莳萝的手臂,逃一般远离那间糕点铺。

        宋莳萝被他猛地一拉,滑脚跌下采芝斋的门阶,脸磕到地上擦破了皮,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手肘也撞肿了。她自出生起便被团团人呵护得一丝不苟,幼时与太傅阁中习武的师兄们打闹擦伤手,不过流了两滴血,宋夫人便心疼得直掉眼泪,从此宋择再也不提让她练武防身的事,连削梨的刀也不许碰,哪里曾受过这样的伤。

        宋莳萝摔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没有哭闹,而是巴巴地回望采芝斋内。她想吃玉露百果糕,馋得不得了,尤其是春天的时候,那蜜糕中会掺进顶新鲜的桃花瓣,又漂亮又香甜。八岁时换牙,宋择见到她嘴里都是被蛀了黑洞的虫牙,当即断了她所有甜食,连糖醋鲤鱼也变成只有酸醋味的鲤鱼。她听娘亲一遍遍说爹爹都是为了她好,便一直忍着没有哭闹,唯独有一回,宋择从她手中夺走管家偷偷买来的玉露百果糕,让她哭得心肝都碎了。

        得不到的总是最牵强挂肚的。此后她便疯魔一般爱上了那样糕点,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品尝,尽管再也没人会一把将它夺去。

        她吃了十几天的干饼,甚至有时会吃出丝丝的滋味,如今却再也忍耐不住,从地上爬起来又蹲回采芝斋门口,委屈得直掉眼泪。

        若此刻她的爹娘在,看见自己的心头肉落魄至斯的模样,应当会痛如刀绞罢?

        顾延之喉头一涩。

        鬼使神差地,他迈步走入了采芝斋,向柜台上的堂倌儿要了一提玉露百果糕。接过那提被撒金纸包得精致方正的蜜糕,手中竟似有千斤重。

        有多久,三年还是四年,他不曾再买过玉露百果糕了?他不敢回想许小姐的祭日已经过去了几个,匆匆拉起门柱下的宋莳萝便走,越走越快,飞一般逃离那些零碎的记忆。

        一想起许小姐,便是心似刀绞,如雷轰顶。纵使再过十年百年,他亦不堪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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