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南沽三煞(四)
章十二:
木偶化作人形驱策牛车,牛车上摆着一口棺材。车辕上坐着一个举灯笼的木偶人,最前面是个牵牛赶车的,最末还有一个。
十五正了眼神。白日在城北棺材铺遇到了人偶,晚上在何府又撞上了,从雕工上来看,应该出自一人之手。
这三个脸色蜡白的木偶神情呆滞,大概是雕工欠了些火候,粗眉阔嘴塌鼻,脸上坑坑洼洼如同小山丘。
十五不由想到幕后之人的雕工拙劣的有些过分了,像晏玄非这般容姿定是雕不出的。
人偶将牛车驱至阶前未有停下的意思,看架势大有堂而皇之进去的意思。
他能看清这些人是木偶所化,身旁这位肯定也能看出。期待晏玄非的反应,所以十五并不着急出手。
奴仆止住哭声,“是木氏棺材铺的。”
有胆小的少女见着棺材吓得躲到后面,“他们怎么不停下?”
“南沽城就这一家棺材铺了,他们家的棺材讲究的很。”
“怎么个讲究法?”有人好奇。
“说是拉载棺材的牛有三百岁,上门送棺须从正门入,方可扫清府中污秽,牛若哞叫,视为大凶。”
那人说完,压低嗓音呵斥道,“快别哭了,扫清污秽瘟疫后,或还有生机。”
何府管事的小跑过来迎接,又让奴仆统统闭嘴,清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迎神牛。
管事的煞有其事地朝棺材铺的人拜了拜,生怕惊动了神牛,“里面请。”
十五站在旁边等晏玄非的动作,哪知他就这么站着。
摸不准他的心思,但自己是不愿眼睁睁见这邪物去祸害人。十五刚踏出左脚,肩头一重。
晏玄非扣住他肩膀将人直接转了过来。
十五鼻尖擦过雪白的衣袍,淡香拂面才知与青年离得竟这般亲近。
他方要开口,晏玄非扶上他的后脑猛地按向自己,力道之大令十五无从反驳。
三个木偶哼唱着诡异的歌谣驱牛入府,人群静默,鸦雀无声。
晏玄非的行为明显是在阻止他生事。十五想不通为什么要放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进府,许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也就没再跳出去坏人好事。
晏玄非冰凉的手覆在他后脑上,隔着发丝十五都觉得头皮酥麻。
他故意捏着嗓子笑着说道,“晏公子竟是好这一口的?”
晏玄非目光从棺材移到这人发顶,“哪一口。”
十五憋着笑,撒开胳膊抱住了青年的腰,“这一口。”
晏玄非身体顿僵。
他闷声笑道:“这么细?”
用手掐了把晏玄非束着纤细挺拔的腰身,那人身体越发僵硬,衣料触感倒是柔软舒服,熏衣用的冷梅香扑面而来。
十五埋头吸了一口,“好香。”
没能看见晏玄非沉下来的脸色。
“松手。”
十五道:“公子方才可不是这么说呢!”
晏玄非脸色发青。
十五挑着戏折子里的话来刺激他,“刚才对我又拉又扯可没顾忌,现在你是吃完豆腐就要撒手了是吧?”
晏玄非抓住那只在他腰上挠痒痒的手,嗓音低沉:“你想做什么?”
他道:“做公子所想啊。”
原以为晏玄非会手上用力,却也只是覆在他手背上不让他继续。
十五哪摸得透这人心思,使劲儿抱紧了,“我这是在投怀送抱,公子还看不出来么?”
见晏玄非久久未回他,大概是真被恶心到了。
十五这才后退一步,小心翼翼的挑眉看向面色黑沉的青年。
能逼得晏玄非换下面无表情的样板脸也是本事,十五颇感得意。
他笑说:“晏公子你看,以后可别对我动手动脚,要是搂搂抱抱了,旁人会觉得你跟我有一腿的。”
晏玄非眉心拧着,视线锁死十五身上。
十五沾沾自喜,转动眸子上挑就跌进了一双眼中,瞬间像是堕入璀璨星河。果然,长得好看的眸子原来真的会有光。
晏玄非道:“有就有吧。”
他声音本就清亮,冷淡中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不待十五再说出什么惊人话语,晏玄非转身又进屋去。
十五赶紧从看星星的错觉中回神。仔细回想他说‘有就有吧’的语气,多半是看出自己想作弄他,所以将计就计,看谁能比得过谁不要脸,他焦十五就不曾输过。
他笑着冲着晏玄非背影喊道,“那你记得走慢些,我跟不上。”
晏玄非停了半步,“我以为你更喜欢在门口说些无聊话,还跟上做什么?”
十五小跑到他身旁,理直气壮道:“和你断袖啊,你不是巴不得别人都知道我们有一腿么?”
“……”晏玄非不语,便不指望他能消停。
牛车去了灵堂。
晏玄非站在灵堂对面的廊柱旁,十五轻身掠来正儿八经的问他,“你将这些东西引进来做什么?”
晏玄非问:“知道他们是什么吗?”
十五道:“上午不是才遇到过么,丑得出奇的傀儡。”
“非也,”晏玄非道,“我是说禅丑。”
十五惊道,“什么?”
他没听错吧,晏玄非说的是禅丑?这不常见的名字十五却记得清楚。
《九州神迹·志怪篇》中有提到,地藏王菩萨久居地狱,为那些堕入地狱的人超度,希望他们早日脱离苦海,后地藏王菩萨在忘川河畔植活了一棵菩提树,独自说佛。
世有奇巧人常驻于菩提树下听地藏王讲经,与地藏王谈佛论道,地藏王以佛经奥妙讲于奇巧人,奇巧人以雕物技巧为报,这一处便是千年,奇巧人身上的罪孽早就度化。
第二个一千年时,地藏王用千年菩提子雕刻了世间凡物,其中便有一物为牛,又名禅丑。
地藏王一心守着地狱,地狱不空他便不会离去,浩瀚尘世,因果怨结,又怎么会有罪孽清空的那日,遂让其去轮回。奇巧人知地藏王心意,最后一次听完佛理便入了轮回,同年,地藏王亲手所雕之物禅丑也随之消失。
十五反问,“你是说这就是禅丑?”
他一直当《九州神迹·志怪篇》这书是后人胡编乱造,就如同《修仙情史·三清秘闻》一样,行文引人入胜,画面旖旎刺激,不过是写来忽悠人的东西。
晏玄非眯眼看着前方,傀儡将男人的尸体抬起时往禅丑面前停了片刻后才放入棺材里,旁人自然看不见尸体上一阵黑烟被禅丑吸走。
“他们这是做什么?”十五现在的内力也没能看见黑烟,但也对这种奇怪的仪式不解。
“木氏棺材铺有一套传下来的规矩,送棺材过来的路上必唱送魂曲,尸体入棺必过牛息”
旁边有经过的家仆小声解释,压低嗓音怕惊扰了神牛,“若是神牛闻尸后原地转圈,则是有未死之人,若是哞叫,会有血光之灾。”
十五充分表示出外乡人的惊讶,朝晏玄非道,“竟有这般神奇之事,晏公子怎么看?”
晏玄非余光不满地瞥向他,自己要装的目光短浅那就装个够,可拉他下水是什么意思?
十五道,“怎么看?”
晏玄非淡声作答:“双目。”
“双目?”十五一愣,瞬间想明白后笑出声来,原来也不是不会说俏皮话的。
棺材铺的木偶敛尸后就驱牛离去,何夫人哭晕在棺材旁,倒没发生什么奇怪事来。
晏玄非在三百年前见过禅丑,那时候还禅丑还是一头初生小牛,远不像今日所见庞大,想来这三百年里禅丑吸食了不少尸气才修得如今体魄。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十五,“将这镇魂钉钉在那棺材上,每口棺材钉上九根。”
“只用九根么?”十五接过锦囊, “上次焦城的人死的蹊跷,可是钉上了八十一根才没回魂起尸的。”
晏玄非简而言之:“烛山的。”
十五给他平淡的口吻噎的好半天都想不到词来反驳,烛山就是这般了不起的?一根破镇魂钉都能神气个老半天?要知道如今的小蓬莱烛山早已不是当年在仙门执牛耳的领头大哥,实力连跻身仙门前百都难,夸你一句仙长还真拿自己当仙人呢。
晏玄非交待,“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就走,不拖泥带水也没给十五开口反驳的机会。
直到那人背影消失,十五才后知后觉应下差事,他长得像棺材铺的小厮还是像何府听天由命的下人?非亲非故,他还得偷偷摸摸地溜去给棺材钉钉子。
无奈地打开锦囊,十五眼眸一亮。
暗色锦囊有幽光飘出,掏出一根。细长如针,长约三寸,柱身通体透亮,每一根里都有几点格外明亮的光,如同斑点般,果真不是外面的普通货色能比的。
懒洋洋地钉完棺材出去,门口停着马车,马车挂着一盏风铃,却不见长候。
他登轼而上顺手撩开帘子:“长候呢?”
“办事去了。”晏玄非挑眉看向外面,“会赶车吧?”
十五没赶过马车,瞧长候赶过几次自然也学会的。可一想到镇魂钉的事,晏玄非多半又在找借口使唤自己,可他是要当晏玄非狗主子的人,才不是狗奴才!
他笑得纯良,略显歉意:“幼时被马踢了脸,险些丧命,从那后见着马都怕的很。”
晏玄非若有所思地望着十五,像是在考虑这话的真实性。“是么?”
其实不然,晏玄非只是想起幼年与他初见,他确实趴在自己马下,却和‘险些丧命’没有点关系。
十五在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要不是念着晏公子在此,我现在都要吓昏过去了呢。”
目光含笑,语气诚恳至极,“眼下长候不在,我就是再惧再怕也愿为晏公子效劳。”
晏玄非掀唇,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他:“那真是委屈你这一路上担惊受怕了。”
说完,他将焦十五扯进车内,自己则坐到驭位上。
他说:“好生待着。”
青年黑衣雪袍,眉目清俊,目若星辰,生就了张好皮囊,纵马扬鞭。
门外往来行人纷纷瞧着这宛若谪仙的青年。腰身挺直,单手牵绳,驾马的姿势也与寻常马夫不同,浑身上下都流露出王公贵族的矜傲。
十五在里面倒了杯热茶喝,将舆内扫了个遍后觉得无趣,便坐到边上撩开帘子。
“看来长候经常不在啊。”十五主动挑起话来。
晏玄非熟知他的习性,肯定耐不住待在舆内喝茶看书的。淡问:“怎么说?”
“我瞧公子驭马之术娴熟的很,只手驭九马?”
拍完马屁,十五也是在打量晏玄非的动作,完全没有一点车夫的姿态,从发梢到脚趾头都充斥着‘我是仙人,尔等速来跪拜’的不可一世。
十五从背后看清晏玄非手上的动作,却独独看不清那人侧脸上眸子陡然暗淡。
见晏玄非不说话,十五探身出去,这次是将阴沉的脸色看了个明白。
倏地,晏玄非扬鞭催马,九马突然在长街飞驰,十五尚未坐回去,整个人狠狠地跌回了帘后。
“你这人!”十五痛呼,揉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当我没说,你娴熟个屁!”
他万万想不通哪里又惹了晏玄非不痛快?而晏玄非竟然想要摔死他!
策马青年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又一记扬鞭抽在马背上,骏马飞奔。
驱马驰过南沽城的大街小巷,直到月升高空,星辉落地,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客栈。
跳下马车,晏玄非还未来得及整襟拂袖,车帘一开滚出一物来。
晏玄非下意识上前,伸出手臂将人堪堪接到怀中——
“哇呕——”
十五抓着晏玄非的衣襟就是一顿狂吐。
这人怕不是在驭马驾车,想要他的命果然不是错觉。
他从三清观出来后不怎么坐马车,不管去哪儿能用飞就绝不会走,这几日长候驾车尚稳,所以觉得很是舒坦,可回来路上是真要了他的小命。
呕吐半晌,十五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胡诌‘自幼怕马’,他就该当个狗奴才,让晏玄非在里面待着感受一下狗主子天旋地转的滋味儿!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头晕眼花的恶心感上来,他控制不住地吐了这人一身。
十五抹了一把嘴角的酸水,朝晏玄非歉意的笑道:“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啊,哇呕——唔。”
长候在客栈候着主子,见晏玄非一身黑衣进来时愣了神,自家公子是经历了什么,衣衫不整,面容愠怒。烛山有言:行道先正衣,方明周常而去邪;待人先循礼,君子不争且不怒。
公子今日是都犯了。
晏玄非朝门外看了一眼,长候懂事的跑出去。
焦十五随意地坐在地上,旁边正是晏玄非那身轻盈的白袍,隔老远就能闻到阵酸臭味。
他过去将人扶起来,明知故问:“十五公子是喝酒了?”
十五字正腔圆的道,“你家公子还好吧。”
他起身顺便弯腰捡起晏玄非的袍子,将嘴角擦了个干净,有股幽幽的清香。
这不像是醉酒,而且公子的衣服可不是帕子。长候脸上尴尬,欲言又止。
十五收拾好自己,坦荡荡地同长候解释道,“回来路上我驭马太快,你家公子经不住就吐了一身,可能是觉得丢脸就脱了衣服,我给他送进去。”
“哈哈,”长候笑出声,觉得失礼便抿了唇,“十五公子你真会说笑。”
十五也觉得有趣,挑眉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笑?”
他这样一问,长候愣住,难道不是在说笑缓解尴尬吗?
十五正色,“不信去问你家公子,习得辟谷之术的人,吐起来竟还没完没了的,是辟了假谷么。”
丢下楞在原地的长候,十五拿起衣裳走进客栈,直接上了二楼,刚踏上最后一阶,抬头便见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长廊拐角挂有一盏红灯笼,晕黄的烛火拉长了光影。晏玄非站在角落处,正好看见十五走上来。紧皱着的眉头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展开,连视线都渐渐染上了烛火的温度。
十五随意地打趣道,“哟,这不是把我丢地上滚着玩的仙长么?”
哪知晏玄非一言不发,一身黑色锦衣衬的玉色的脸庞越发的冷,这是要找自己算账么?
十五灵机一动:“晏公子这是专门在等在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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