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彩

天气极好，是晴空万里，惠风和畅之日。路上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小商贩沿街叫卖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正值春季，花香馥郁，连风里都带着沁人心脾的甜意。

        千彩闭着眼睛，一阵目眩，再睁眼便来了这里，和方才的古战场的凄凉黑暗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她一时有些茫然。幸好身旁传来了九鸢温暖的声音。

        “千彩前辈，此处便是临安了。”

        千彩环顾四周，的确是她三年前来时的样子，那时候也正好是春季，街边一树树的梨花如雪一般，她那时想着，原来柳郎现在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啊。

        “进入虚空之境的时候。因为您本身的记忆，所以才让这临安城变得更加真实。”九鸢解释着。

        千彩点点头，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这么多热闹的人了。每个人似乎都很快乐，忙碌着自己的事，他们踏踏实实地在阳光下活着。

        她往前走着，忽有小贩推着辆车从后面往前赶，眼看要撞上她时，却从她的身体穿了过去。她这才意识到，即便在虚空之境中，她仍是个死人。

        反倒是那小贩回过头来对九鸢歉意一笑：“对不住啊姑娘，走得太急了。”

        九鸢礼貌回道：“不碍事的，大叔。”

        九鸢回过头去，见千彩一脸地怅然若失，知道她在想什么，忙想安慰道：“千彩前辈……”

        谁知千彩笑着打断她：“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反正啊，我只要在投胎转世前，再见他一面，也就无憾了。话说回来，既然是你建立的世界，那你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了，我们是不是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九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按理讲，虚空的建造者是可以掌控虚空之境里的一切的，那样的话也能轻易找到他。只是……我灵术不太强，现在还无法达到那种程度……所以我们还是要自己找的，对不起……”

        千彩拍了拍她，虽然手穿过了她的身体，却还是装作拍到的样子：“没关系啦，反正现在我也没有任务了，时间有的是。我们慢慢找就是了。”

        因为虚空中的一个月，也只是现实中的一个时辰，因此二人便有足够的时间挨家挨户地寻找柳书生。

        在虚空之境里，她们不会饥饿，亦不会劳累，于是从清晨到黄昏，从傍晚到黎明，她们一刻不停地在行走。借口是外地人想要借口水喝，或者是有个什么名家字画愿意以最低廉的价格出售，她们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进了一户又一户人家，却一直没有找到柳书生。

        九鸢是有些存疑的，她在想会不会柳书生早已离开了临安？

        但每当她想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却都会回头看到千彩高兴的模样。

        在寻找柳书生的路上，她一直都是这样满心满眼的喜悦，就像小孩子在去买糖果的路上，不管多累，也都兴致勃勃。

        她，应该是很高兴的呢。

        九鸢其实并不知道千彩的人生是怎样的艰难，作为锦雀杀手的她又经历过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一个终日在刀尖上舔血的杀手，此刻露出这样单纯的笑容。

        因此，哪怕柳书生真的不在这里。但是只要能再多一些，让千彩再这样高兴得久一些。九鸢想，这一切也是值得的。

        二人久就这样在临安城中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在一个黄昏里，正讲着笑盈盈地跟在九鸢身边的千彩，突然停下了脚步。

        九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远远的，一树梨花下，正缓步走来一个中年男子。

        他穿着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即使已人到中年，却仍旧风度翩翩，哪怕眼角已有些许皱纹，却仍可辨认，他年轻时的风流模样。他正微笑着赏花，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已苦苦寻觅他良久的二人。

        九鸢心中已了然，转头看向千彩。千彩却一言不发，只愣愣地看着。

        那个她想了盼了十八年的男人。

        “……千彩前辈，您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或许，我可以代为转达。虽然这只是幻境，但他也会保留他在现实世界的意识思想。”

        又过了一会儿，千彩回过神来，摸了摸头：“想了十八年，临见到了，竟一时也想不到要说什么。哈哈……小九鸢，你去替我和他闲聊几句吧。或许……问他认不认识我，但万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死掉了，我不想看到他难过。”千彩嘱咐道。

        “好。”九鸢向前走去，而千彩则找了棵梨花树藏了起来。

        其实不用躲，他也看不到你啊……

        九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走到了柳书生面前。

        “您好。”九鸢礼貌地问候道：“请问，阁下是姓柳吗？”

        他的目光从画上移了过来：“正是在下，有何贵干？”

        “说来冒昧，但是请问您认识一位叫做千彩的女子么？”九鸢又问。

        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名字了，柳书生一愣，旋即像是在想些什么，久未开口。

        不知为何，就如能感受到千彩此时的心情一样，九鸢突然很紧张。

        他会回答什么呢？十八年后，说起这个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的女子，他会问些什么？若说她现在过得很好，他会开心么？

        九鸢忐忑地看着他。

        然而，他的目光冷了下来，与方才眸中有花的他判若两人。

        “哦，千彩啊。那个贱人。”

        九鸢的身子僵在了原地，她看着柳书生目光中的轻蔑和嘲讽，一时竟不敢相信。

        虚空之境不会出错，架构在千彩记忆上的临安城，一切都肯定是本来的模样，城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与现实中的别无二致。

        “你是不是，记错了？”九鸢连忙又问：“我指的千彩，是十八年前与你相遇。后来生下了你的孩子的千彩啊。”

        柳书生道：“我怎么会记错？就是那个一开始想杀了我父亲，后来又随随便便就献身于我的千彩啊。后来她把孩子生下来了？生了一个祸害吧。”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些！”

        柳书生冷笑道：“毫无廉耻可言的女人，凭什么被人尊重？”

        九鸢惊愕地说道：“你凭什么说她毫无廉耻？！”

        “你知道什么？她用假身份欺骗我，其实心里想着的都是杀死我的家人，又蛊惑我犯下那种错，把我的一生都毁了。一想起她，我就感觉恶心，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你提她做什么，你认识她？”

        “我自然认得，我认识的千彩前辈，并非你口中的样子。她心中一直对你们的情谊念念不忘，她对你全都是真心的！”

        柳书生的目光中有令人发寒的蔑视和仇恨：“女人本应守其本分，遵从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可她不过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之后，我只能说那些话以求保命，我对她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动过真心？随口说了几句违心之语，露了几个假笑，她就信以为真，呵，女人还真是愚蠢。这样愚蠢的人，她怕不是早就死了吧。”

        “你——！”幻境中的柳书生是假的，但却继承了柳书生本人的想法。九鸢又急又气，道：

        “她这十八年来，每一天都在等你，她曾经为了你放弃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她回到锦雀的时候，他们把她被吊在石壁上赐鞭刑！可是她未曾埋怨过一句。她告诉你她的一切，是因为她单纯天真，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

        “你希望我愧疚？还是希望我同情她？我告诉你，不可能。她做的一切只是她自愿的，与我何干？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大字不识，也没读过什么书。一切都是因为她蠢！”

        “够了。”

        突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九鸢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正是千彩的声音。

        她突然觉得愧疚，她与柳书生争执的时候，一时激动，竟忘记千彩是一直在旁听着的。

        千彩从远处的一棵梨树下走出，柳书生看不到她，可她却站在柳书生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已经够了。不要再逼他了。”

        “千彩前辈……”九鸢不敢直视千彩的眼睛。她只敢捏着衣襟低着头。因为她害怕看到千彩眸中的情绪。更害怕想象她此刻的绝望。

        “他说的其实都对啊。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能有此一天，也是我的报应。”

        柳书生皱着眉头问九鸢：“你在跟谁说话？”

        九鸢并未回答他，也不知道如何去接千彩的话。彼时她并不懂爱情，却也在幻境中感知到了千彩看似轻松的话语后，撕心裂肺的疼。

        千彩的脸上挂着笑，却让人一看便知这笑那样的苦。她轻轻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如果他想来找我，又怎么会十八年来都不曾行动过。那么大的锦雀府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啊。一次见不到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一个人真的想去见另一个人，总能见到的。千尘那个臭小子说过那么多遍，难道我会不知道么？我只是……想骗骗自己。那样会开心一些。”

        梨花簌簌落着，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曾兴高采烈地讲着柳书生曾为她绘过丹青，那是她整个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爱着。那幅丹青，她一直偷偷藏在床下，还准备当做传家宝传下去。

        人在深渊里活得久了，遇到一丝光亮便把它当成信仰。哪怕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也自欺欺人地选择装作看不见。

        而今，一片白漫漫的梨花中，千彩沉默良久，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笑道：“好啦，我承认啦……他不爱我。十八年来……其实他从未爱过我。我承认总行了吧。”

        她吸了吸鼻子，道：“只是有些可惜……在我死前，一度陷入惶恐，我怕他来找我的时候，发现我已经死了会难过，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于是我斩断了中了毒的臂膀。为了躲过那一柄要刺入我心脏的剑，便闪身被敌人飞来的镖戳瞎了双眼。虽然疼得撕心裂肺，可是我，我想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她失笑：“可是原来，他巴不得我早点死。”

        “千彩前辈……”九鸢拿手擦了擦眼角。竟不知该安慰她些什么。若千彩尚有一生可活，她会劝她忘记眼前的男人。可这却已经是她弥留之际的全部执着，若放弃了这些，她还剩什么呢“？

        柳书生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一跳，问道：“千彩？她在这儿？”

        九鸢仍旧没有回答。

        柳书生冷冷发笑：“我不知你们又用了什么妖术，但请你告诉她，我现在家庭和乐，让她不要来打扰我。”

        九鸢怒从心起，右手在空中一握，幻境之中的一切开始如沙砾一般飘散崩塌，房屋树木在狂沙中纷纷扬扬地消逝，柳书生的身形定格在原地，还保留着那副嗤笑的模样，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原本美好的城池楼阁，花树人群，一瞬间被黄沙吞噬，万物瓦解，开始回归虚空。

        千彩也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发丝凌舞于空中，有墨黑色的如水柱般的飞流在她的周身流动着。她知道，这便是她与柳书生的最后一面了，没想到想了那么久的画面，最后却如此可笑。

        “谢谢你解开我的怨念，让我看清了这么多年的执念和最终的真相。虽然不是什么好结局，但起码，也是个结局呀。”千彩笑着安慰着九鸢。

        越来越多的黑流卷着风，与周围坍塌的一切融合在了一起，雪白的梨花大片大片地飞舞着。

        九鸢低着头，站在狂风之中，面对着这崩塌的一切。

        忽然千彩说道：“可以让他消失得慢一点吗？我想在最后的时候，看着他。”

        柳书生身上飞舞的沙砾停了下来，他原本已停滞不动的表情忽然变成了惊愕，他抬起眸子看见了在空中黑流中的千彩。

        “柳郎。”她的眼中满满的全是这个男人，眼角终于流下了一滴泪，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下去，那是她十八年来，落的第一滴眼泪。

        她最后说道：

        “若有来生，不如你来做千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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