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横陵
虚空之境坍塌,一切幻象皆灰飞烟灭,九鸢睁开眼,已身在黑暗的戈壁之中,而千彩最后的身影与她一起回来了。
千彩的身形在黑流中开始模糊,九鸢将虚空幻境及时解除,为了让她最后见千尘一眼。
但是出乎九鸢所料的是,本该解除执念,很快便消失的千彩,却仍旧在黑流中站在那里。九鸢有些惊愕,却不敢打扰母子二人。
因为他们二人都已知道这是最后的永别,互相看着对方没有说一句话。千彩的眼眶里还带着眼泪,却露出了微微的笑意。而千尘则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
“臭小子……”最终还是千彩先开了口:“你总是想拆穿我辛辛苦苦营造的谎言啊,一直以来。”
“……这样不好么?”千尘的神色十分凝重,全然没有平日的嘻嘻哈哈。
“唉。”千彩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因为你不理解‘女人’,也不理解‘母亲’。”
谁知千尘听后有些微微动怒:“你就是你自己。不管真相是什么,你都是我娘。”
“臭小子……”千彩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说的,以前,现在,以后,都不会变。千彩,你听见了没有?”
千彩点点头:“听见了,听见了。”
她的身形更加模糊了,黑色的流风越来越大。
她问:“你能再叫我一声么?”
千尘原本锁着的眉头突然就松开了,他看着千彩,坚定而温柔地说道:“娘。”
“哎,臭小子,娘在的,在的。”千彩的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了下去:“是娘对不起你。以后这么艰难的路,都要让你一个人走下去了,娘真的很对不起,娘真的很想能多陪你一段时间,可是…可是……”
九鸢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而这时,千尘说道:“其实,是‘他’吧?”
千彩一愣,而后有些惊慌地看着千尘:“千尘,你不要——”
而这时,九鸢不得不在旁提醒千尘:“千尘,你娘她真正的执念并不是柳书生——”
千尘似乎听见了,也似乎没听见。
他看着千彩,神色藏着愠怒和决绝。但此时他不怒反笑,冷冷道:“娘,你放心去吧。我不会找他麻烦。”
千彩用最后的时间听到了千尘这句话,她含着泪点了点头,最后的身影消逝在了黑流之中。狂风呼啸,黑流逐渐消失。
而就在这时,
千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一定杀了他。”
风止住了,万般皆静。
九鸢浑身颤栗。
在最后时刻,千尘身上一瞬间迸发出的杀气,令九鸢害怕得想要马上转身逃跑,却又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人类对极度危险的本能反应。
冰凉的月洒在寂静里,死去的魂皆沉默不语。千尘的背影背着月光,只留最深沉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
对九鸢笑道:“我娘她,应该解开执念了吧?”
九鸢错愕道:“应该是的……我没想到她的执念竟然不是柳书生,差一点搞错了,对不……对不起。”
千尘笑着安慰道:“道什么歉呢,害你蒙在鼓里,你该生气才是。”
“……”九鸢看向他,见他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就好像刚才那个危险的人是另一个人。
千尘仰头看着夜色,风卷着黑云过境,一会儿竟露出了点点星辰。宇宙浩瀚,他认真看着星河,显得有些孤独。
“其实也对,人为什么总要追求一个‘真相’呢?如果一直被骗,反而会开心呢?”
九鸢彼时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良久,千尘朝她笑了笑:“所以啊,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可能是最幸福的。”
千尘牵过马来,九鸢刚要说话,忽然觉得空气里似有黑雾慢慢升腾漂浮。九鸢有些疑惑,问道:“千尘,是不是起雾了?”
她话音刚落,这黑雾就已在她说话的功夫迅速飘了过来,且浓了数倍,就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她一惊,刚要躲开,那黑雾已来到了千尘面前,在微弱的月光下,那黑雾就像有了人形,逐渐清晰地拼凑出了人的形状。九鸢揉了揉眼,可眼睛一眨的功夫,那黑雾已经成了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身黑衣,皮肤白得毫无血色,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上却因没有任何表情而显得阴森,他的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感情,正淡淡地看着千尘。
九鸢被这突然如鬼魅般出现的男子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丘和古战场的亡魂现形了。然而
千尘却像是认识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远都能追来?”
白面男子冷冷道:“你知道我要追,还跑这么远?”
千尘一扬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平你都会开玩笑了?”
九鸢在旁没想明白这个叫阿平的哪句话像是玩笑。但似乎此时她并不能插上话。
阿平道:“回去。”
“……”千尘十分挣扎地皱了皱眉,看了看他,又歪过头看了看九鸢,道:“这姑娘是我带过来的,我总不能把她扔在这儿吧。不然让她跟我们一起回去。”
九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不必担心我。”
千尘问:“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大概……往北东走吧。”
“再往北一直走是……是哪儿来着阿平?”
阿平冷淡道:“横陵。”
“听说那儿闹鬼很严重。”
“……”
“小姑娘一个人去横陵,啧,怕是危险啊。”千尘摇了摇头,对阿平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不会放着小姑娘不管吧?”
阿平的目光又冷了几度,仍旧是面无表情,但周身已弥漫起了黑雾,那些雾气似有杀气,正腾腾得对着千尘。
“有话好好说,别急着动手。你们风部都这么急躁得么。”千尘笑着求饶,转而无奈地对九鸢道:“这个人太难对付,我得先跟他走了,马留给你,记得慢慢走啊。”
九鸢已听出这个叫阿平的竟是锦雀风部,她虽一直听奉师父的话,自幼便对锦雀之人十分仇视,但眼下也自知不敌,无法轻举妄动。
但她也搞不懂,千尘说自己并非锦雀,为什么风部的人要让他“回去”?
千尘走时大有种在逃囚犯被捕回去的感觉,但他还是笑着朝九鸢远远地招手,一脸的阳光灿烂:“后会有期。”
九鸢骑着马离开了丘和古战场时,天已蒙蒙亮了,有了日光,这里少了份阴森,却多了份空荡。九鸢的永魂录中,封存起了这里发生过的爱情。
如果,那也能算是爱情的话。
永魂录能解开魂魄执念,助他们超度轮回。也能存入魂魄今生剩余的阳气。
关于这一点,九鸢的师父没有详细说过,只说那些阳气对于这些魂魄的今生而言已无用处,对他们的来世也无影响。至于这些存入永魂录中的阳气有何作用,他也没有说过。
对于永魂录的来历,以及九鸢的父母,身世,她的师父一直都讳莫如深。
她明明觉得自己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甚至可以更刻苦努力,但师父总说她天生体弱气虚,不适合习武。
从小到大,师父很少教她武功。谷中其他师兄妹每日晨起便去后山练功修习,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他们身后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自己一个人呆一整天。
没事就跟自己对话,谷中的花花草草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偶尔也跑到后山藏在树后偷偷看师兄妹们练功。然后在心里默默记着那些招式心法,有模有样地学着。这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离他们很近,就像落单的鸟儿飞回了同伴的身边。
她远远看他们,夕阳的光洒在他们身上,影子拉得长长的。师兄发现了她,忙朝她摆手示意她回去,她心下失落,刚一转身,便看见师父站在她身后低头看她。
每次被发现,免不了又是一顿罚,她那时候年纪还小,抹着眼泪跪在练功场上,晚饭也没吃,肚子咕噜噜的。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让她习武,连看都不能看吗?
师兄和师姐师弟们远远地看着她,虽然着急却也不敢来帮忙。时间一到,他们便赶紧去扶着她站起来。师姐冒着挨罚的险偷偷给她做了面,师弟在外面望风,师兄拿了金创药来给她抹在膝盖上,师妹含着眼泪用小手摸着她的头,说:“师姐疼疼飞走……”
她哭得更厉害了,心里委屈极了,抱着师妹把鼻涕蹭在了师妹的衣服上。
师姐受不了这个画面,皱着眉头把她提溜起来去洗脸,师兄在旁温和笑着想把她抢过来,这时师弟冲进来说:“师父来了,快散!”
几人乱成一团,还是师兄临危不乱,让大家进偏房藏着。
过了会儿师父进来了,眼睛一瞥便看见了他们慌乱中忘记收起来的面碗,九鸢心里慌张,一声不敢吭。
师父垂着眸子看了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淡漠的一张脸终于是平和了下来。他从长长的袖中摸出一瓶药,道:“朝歌偷的那瓶药,药效都已经到了。看来药理的知识都白学了。明日罚他抄写药理一百遍。”
门后的师兄笑着,额头上冷汗流了下来。
师父问九鸢:“你可委屈?”
九鸢想了想,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
“……早点睡觉去。”师父走时,把新的药放在了窗台上。
九鸢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明白,师父到底是疼自己,还是不疼呢?
他肯定是疼她的。
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因此,这样生性温柔胆小的她,却在这一次,决心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她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师兄妹们和师父的保护下,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她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谁。
她随即想到,刚刚千尘说得那句:“什么都不知道的,可能最幸福。”
她叹了口气,一路上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已是赶了数天的路。
这日骑在马上,远远地便见有几座高山耸立,在这一马平川的地段显得很是突兀,山上植被茂盛,山尖有薄雾流动。
她知道,那就是千尘口中所说的“横陵”。这里大概是凤凰的中部,一路上也听过些横陵的传言。传说这里埋葬着前朝大将之墓,原本是风水极佳之地,却因十几年前盗墓贼挖穿了山底,改了风水,因此成了阴气重的地方,来往行人一般都绕道而走,说是横陵闹鬼。
九鸢原本也想绕道,但看了看地图,这里是她要去的“桃风楼”的必经之地。若要绕远,又要多出十几二十天来。况且,她本身就以超度亡魂为一路上的目的,自然也没道理绕道而行。
但原本还能给自己加油打气有些自信的她,当行至山脚下,发现这里逐渐被雾气笼罩,变得越来越暗时,她开始心里打鼓了。
乌鸦从树梢飞起,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空气里的大雾让她有些难以辨认方向,更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她没什么出行经验,到这里时太阳已快落山了。
马蹄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成了山脚下唯一的声响。
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
“没事的没事的,我本就是为了超度鬼魂,鬼有什么可怕的呢?都像千彩前辈一样是好人。”
她安慰着自己,往前行进着,此时天已快要全黑了。
但这种相安无事的自我安慰,只持续到她看到了那个红衣女子之前。
在山间的石块中,有个身穿红衣的长发女子蹲在那里,她身材瘦小,背着身子一动不动。一开始九鸢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当她盯着那团红色看了会儿后,她脑子里“轰”地一声。
鲜红的衣裳,黑长的发,还有隐隐露出的惨白的手,那女人不知死活,蹲在石缝间。
马儿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险,竟停下了身子,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
空气凝固住了。
九鸢毛骨悚然的同时,用尚存的理智思考着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现在是该赶紧跑,还是拿出永魂录上前去问问她?
作为一个人,她自然是该策马狂奔逃离此处的。但作为永魂录的灵力者,她路遇亡灵又岂可不救?如果她是个人,那不更应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好在现实的情况没有让她挣扎太久,因为那个红衣女子忽然像是感受到了九鸢的存在,缓慢地转过了头来。她脸上苍白的皮肤露出了大半,那绝不是活人的颜色。
这场面着实是太过诡异,九鸢和马儿同时一声嘶喊,一人一马撒腿就跑。狂风呼啸而过,惊起山林中一片啼鸣的乌鸦。
也不知奔了多久,马儿才终于放慢了脚步。九鸢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拍着胸脯顺气,感觉脑袋都突突地跳着。
但当她渐渐冷静下来后,一阵寒风吹来,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那姑娘,即使不是人,可是看起来好像是需要帮助的样子……”
她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那红衣女子在岩石之间蹲着的身子显得那么无助孤独。明明是很恐怖的画面,但此刻在九鸢心里,却满是惭愧。
“我明明出门游历,就是为了这些,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却这么不中用!”
九鸢愈加愧疚,忙掉转马头想回去寻找。
然而再去时,那红衣女子已不见了踪迹。四周只剩空荡荡的巨石耸立。
一声乌鸦啼鸣划破长空,九鸢惊觉,天已黑了。
(https://www.uuubqg.cc/97620_97620317/42985036.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