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城市的边缘,郊区的一处墓地里。
一座墓碑旁,跪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背挺得笔直,膝盖由于跪久了的缘故已经开始变红,但隔着裤子没人看得到。
言枝面无表情,嘴角抿得很直,双目直直盯着墓碑上的名字,仿佛忘记了怎么眨眼睛。
陆礼站在言枝的身后,望着她瘦弱的脊背,跟她保持如出一辙的沉默。
言枝跪了许久,直到其他看望已故家属的人换了一批又批,她才终于起身,站起来便觉得一阵天翻地覆,接下来差点摔倒,一双大手有力地从身后扶住她。
“没事吧?”陆礼附在她耳边轻声询问。
言枝摇摇头,在他怀里稳了一会身体,然后轻轻推开他,转身。
“我自己回去,你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留下这句话,就在陆礼地视线下,脚步极其缓慢地走着,直到淡出陆礼地视野。
言枝走后,那墓碑的面前,换了另一个人。
陆礼轻轻给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表情十分恭敬。
“您放心,我会保护好言枝的。”
陆礼看着墓碑上那张跟言枝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叹了口气。
言枝的母亲生前就爱笑,不过她与女儿不同,她的笑通常是温婉温柔的,直到去世了,墓碑上的照片依旧是一副和蔼慈祥的样子。
“我与您的承诺,至今仍在遵守。”陆礼对着那张慈祥的脸说道,“可现在的枝枝不幸福,所以,我相信您能理解我的决定吧。”
接下来,陆礼对着墓碑又鞠了一躬,这次他的背弯了许久,郑重无比。
“我可以给枝枝幸福,到时,我带着她来看您,让她亲口告诉你,好吗?”
风吹起陆礼黑色的衣角,肃穆又寂静。
陆礼思绪飘远。
那年夏天。
应着父亲的要求,陆礼从自己家跑来外地,开始试着学习谈生意,准备接手家里的生意。
陆礼的父亲发过话,任何人不准帮助陆礼,不能让他仗着姓陆就一帆风顺,于是陆家的小公子来到外地时几乎孤立无援。
可他有几个世交的朋友,还是给他提供了一些机会。
那是一场宴会,来人非富即贵,是他锻炼的好机会。
而当时的陆礼年少轻狂,对父亲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以就算朋友给他提供了机会让他参加了宴会,他还是吊儿郎当地喝着酒,跟几个兄弟玩乐,丝毫没有一点接班人的意识。
直到他在宴会上,看到了十九岁的言枝。
女孩子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礼服,头发像玫瑰花瓣一样盛开,肤白貌美,妩媚动人。
活了二十多年的陆礼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胸腔剧烈颤动。
好友见他一副看呆了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他,“怎么,看上了?”
陆礼回神,狂咽下一杯高浓度的烈酒。
好友见他欲盖弥彰的样子觉得新奇,忍不住给他介绍起言枝。
“言家的掌上明珠,言枝,长相是绝色,这还没满二十,身边就不知道有多少追求者了。”
陆礼闻言,依旧一言不发,但睫毛微微颤动,好友知道他听进去了,又继续说。
“虽然追求者多,但是言枝家教严,她母亲说了,言枝大学毕业前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就她母亲这道坎,就没人敢跨过去。”
言枝的母亲,为人温婉但手腕凌厉,是个厉害人物。
“有人壮着胆子去找她母亲了,结果人家言夫人也没苛责也没使手段,就列出来几个要求,全都给吓跑了。”
好友絮絮叨叨地说着言枝母亲的手段,陆礼听了一半开口打断他,“她母亲,是谁?”
陆礼问他,眼睛却看着宴会里那个玫瑰花一样的女孩,专注无比。
友人惊到下巴都合不上,缓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问陆礼,“你不会,是真看上她了吧。”
陆礼没说话,只继续贪婪地盯着那个身影。
多年后友人调侃他,万年单身的陆礼第一次心动居然是一见钟情,陆礼只笑笑,端起酒杯与他碰杯,苦酒入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对言枝,不是一见钟情,而是见色起意。
她像一只漂亮的玫瑰,第一次见她,陆礼就想让这朵娇花折在自己怀里,被他亲手蹂躏。
宴会与言枝第一次见面后,他从友人嘴里知道了言枝母亲的尊姓大名,而这个名字他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江曼青见到陆礼时,也有同样的感觉。
温婉端庄的女人坐在摇椅上,轻声询问面前英俊后生的名字。
陆礼礼貌谦逊的报了自己的名字,而江曼青听到是眼里闪过光,随机兴奋无比。
“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啦。”
陆礼一瞬间怔愣,抬起头懵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江曼青了然一笑,“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上次见你时还是在你爷爷的生日宴上,那时你才十几岁,这日子过得真快啊。”
陆礼恍然大悟,为何一开始他会觉得江曼青的名字莫名熟悉。
江家和陆家是世交,江曼青和他的父母关系极好,在她没出嫁前经常来他们家,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而后来江曼青离家远嫁,他便慢慢淡忘了这个人,往日的记忆逐渐清晰,陆礼轻声开口,叫了一声,“江姨。”
江曼青温柔一笑,“想起我来啦,好久不见,陆礼都长成大人了。”
陆礼与她叙旧几句,江曼青问了他父母的身体,又问了那边的情况,直到最后,才想起来问陆礼此行的目的。
“看我,想起以前的事总是说个没完,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呀?”江曼青笑着问他。
陆礼一瞬间压力增大,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来时他还是蛮有自信的,但是如今站在言枝母亲面前,开始不自觉紧张。
支吾了半天,陆礼开了口,“我想,请您同意我可以追求言枝。”
话说完,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
许久,江曼青才开口,脸上温柔的笑容变得疏离。
“陆礼,她太小了,不适合谈恋爱。”
陆礼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父母,他的家世背景,没有一条让江曼青不满意的,可是她的女儿太小,还有大好的前程,这些事还早,她不想早早地就将她交到别人手里。
面对陆礼,江曼青没有用以往那些拒绝别人的手段来拒绝他,而是跟他说了实话,还说了自己心里的担忧。
她的女儿受欢迎是件好事,可也让她担心。
陆礼理解,也尊重做母亲的心情。
他想,人家母亲不同意,那就算了,反正他也没多么喜欢言枝。
可是他错了,自从上次见面后,他的梦里全都是言枝在他怀里娇娇哭泣的样子。
陆礼被自己折磨的难受,同时暗地里见言枝的次数增多,她的一颦一笑都被他记在心里。
他像个变态一样,只有言枝才能让他活下去,于是在言枝看不到的地方,他像个疯魔的人,疯狂汲取她给他的营养。
直到陆礼的父亲通知他回来,让他开始正式准备接手陆家。
陆礼想,如果他接手了陆家,努力上进一些,是否就能让江曼青高看他一眼,同意将言枝交给他?
于是接手陆家的那几个月里,为了尽快熟悉那些事务,他睡得极少,连陆父都说他变了性,跟打了鸡血似的,陆父还调侃自己,不知道的以为他得了不治之症,陆礼这么努力是为了接管陆家的重担呢。
陆礼在几个月里,成熟了许多,为人变得更加稳重,唯一没变的,是对言枝的渴望,以及想要她的疯涨的欲望。
老天爷似乎是听到了陆礼的请求,在几个月后,让他接到了江曼青的电话。
只是那边的人声音有些不对劲,江曼青较以前虚弱了一些。
陆礼赶到言家,见到脸色苍白的江曼青,才知道他的感觉没有错。
江曼青见到他柔弱一笑,下一秒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陆礼忙起身给她拍背,心里却有了不好的猜测。
江曼青的手帕上沾了点点鲜血。
陆礼双目瞪圆。
江曼青虚弱一笑,“我怕是时日不多了。”
陆礼无法形容当时他的感觉,可他当时只有一个意识,枝枝要失去她的母亲了。
“陆礼,你还在喜欢枝枝,对吧?”下一秒江曼青的话将陆礼从思绪中拉出,惊住。
陆礼以为他暗地里关注言枝的事没人知道,可江曼青了解的清清楚楚。
“我……”他想跟江曼青解释,我只是太喜欢你的女儿了,我不会做伤害她,影响她生活的事。
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像个变态一样关注着人家的女儿,是个母亲都会厌恶,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他低头,准备接受江曼青的责骂。
可江曼青只是笑一笑,“你别紧张,我知道你喜欢枝枝,关注着她,但是你也没做伤害她的事,不是吗?”
陆礼抬头,一怔。
“上次她跟我说,有好心人帮助了她,但是却没告诉她名字,甚至连长相也没看清,那人就是你吧?”江曼青又继续问。
陆礼恍然,有一次有几个不轨之徒想伤害她,他将那几个人揍到妈都不认,下手是真的没轻重,一看见有人伤害言枝,他就控制不了情绪。
“可是陆礼,做人不能太意气用事,你面对枝枝时,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吗?”
江曼青担忧地问,陆礼心里有了猜测,他不确定地问:“您这么问我,是认可我了吗?”
江曼青叹口气,“但凡我身体好好的,都不会将她这么早就交给别人。”
“陆礼,我活不了多久了,枝枝的父亲,在外面早就有了别人了,他现在,就等着我死,然后领那人进门呢。”
江曼青平静说道,她对丈夫早已经失望,唯一支撑着她的就是女儿言枝,在女儿面前她跟丈夫演戏,让言枝觉得自己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
可言枝不知道,她以为的幸福家庭,其实很早之前就四分五裂了。
“我死倒无所谓,只是我死后,言鸿康会将别人领进门,陆礼,我怕她受委屈。”江曼青皱眉,想到女儿被欺负时的样子剧烈地咳嗦起来,又是呕了一些血出来。
陆礼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安抚她的情绪,“您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竭尽全力。”
江曼青抬起眼,看着陆礼的,轻声说:“我希望,我没看错人,我将她托付给你,你保护好她,别让外人欺负她,好不好?”
陆礼郑重点头,这是他对一个女儿母亲的保证。
江曼青放心的闭上眼,又开口道:“陆礼,我有几个要求,你可以答应吗?”
陆礼扶住她的肩,“您说。”
江曼青开口:“枝枝大学毕业前,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她还有选择别人的机会。枝枝不喜欢你的情况下,你不可以强迫她跟你在一起。”
这两个要求是江曼青去世前给女儿争取的选择机会,她的人生还长,万一喜欢上别人呢?她也不顾及陆礼的感受了,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女儿。
她的婚姻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所以她要给女儿,争取最好的一切。
江曼青也知道,这两条要求,对于陆礼来说,是多么的苛刻。
陆礼沉默良久,在江曼青以为他要发怒前,他却点了头。
“好。”
他眼里全是真诚。
江曼青不敢相信。
陆礼继续开口:“我知道您的担心,我会照着您说的那样,尊重言枝的决定,她如果喜欢上别人,我会祝福,她不喜欢我,我不会死缠烂打,她大学毕业前,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这一段话让江曼青震惊的同时又很满意。
“……只是,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枝枝,爱上我的机会?”他轻声开口。
江曼青疑惑他是什么意思,就又听他道:“我想待在她身边,保护她。”
“那你家那边,会同意吗?”江曼青担忧地询问,她倒是想让陆礼时时刻刻保护她的女儿,可是他姓陆,是陆家的接班人。
陆礼没怎么犹豫,只安抚面前的人,“您放心,我家那边我去说服,只要您给我个机会。”
两人达成一致,江曼青带着陆礼介绍给言枝。
“你就是陆礼吗?你好,我叫言枝。”十九岁的言枝青涩又美好,睁着纯净的双眼看着他。
陆礼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言枝会说什么,言枝会叫他什么,而真正见面时,他才发觉,没有哪一次想象,比现实来的更加心动。
“你好,言枝。”他看着她,轻声开口,心里却在默念,枝枝,我们终于见面。
于是一个世家公子的继承人,甘愿隐藏自己的身份,在言枝身边当了几年的保镖。
陆父警告过他,他想去哪里他不管,但是但凡有一点陆家接班人不合格的地方,他不会留情。
可事实告诉陆父,陆礼的确能做到。
一边是言枝的保镖,另一边管着陆家的事务,陆父都不知道陆礼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儿子,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江曼青死后,就像她跟陆礼说的那样,周玉芳没多久就进了门。
言枝气的发脾气,又哭又闹,哭着说她父亲薄情,母亲才走了几个月就领了新人进门。
而陆礼只能默默陪着她,他没法告诉她,江曼青活着时,言鸿康就出轨了,言枝以为的家庭幸福,其实只是假象而已。
在言家这几年,周玉芳母女两个没少想找言枝麻烦,可一看见她身边戳着的陆礼时,就不敢搞大动作了。
她们看他不顺眼,但是也拿他没辙,就连言枝的父亲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因为他是言枝母亲亲手安排给言枝的保镖。
陆礼这几年来尽力保护着言枝,保护她免受伤害,可是他在言枝眼里毕竟是个外人,她被生父,被继母气到发抖时,他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永远给不了言枝想要的父爱母爱。
后来,在她身边几年,看着她从小姑娘长大成人,看着她性格变得一点点冷硬,陆礼愈发心疼,可对她的爱却从来没减少过。
他恪守着与言枝母亲的约定,在言枝大学毕业前不谈感情,不逾越,可还没等到她毕业,言鸿康就给她安排了个未婚夫,而言枝对她未来未婚夫也是很满意的样子。
那天陆礼喝了一晚上的酒,将自己灌醉,清醒后却只能告诉自己,如果她幸福,那就随她去吧。
他做好了放手的准备,可何佑乘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是他将言枝亲手推开的,那么陆礼这次,一定不会放弃言枝了,一定不会。
放弃的滋味他不想再来一次,只是想象失去她就让陆礼心如刀割,同时他也不再想恪守诺言了,如果言枝不喜欢他,或者又喜欢上了别人,他也绝对不会放手,这辈子,言枝只能是他的,也只能跟他在一起。
凉风又起,将一片落叶吹到墓碑上,陆礼弯腰帮江曼青清理了枯叶。
“您想看枝枝幸福,是不是?”他看着墓碑上的笑颜,眼神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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