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被厌弃的想念
『人生路，苦且长，
走错了方向，
归来，
一切已枉然。』
郭浩伺机而动的时候，秦天在原地停了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街道的对面，苍翠的榕树下，立着一个老人，棕色的皮凉鞋，青灰色的五分棉布短裤，纯白的衬衣，宽沿的草帽挡住了那人的脸。判断那是个老人，仅仅是因为那一身淳朴的装束。
“秦天！”那老人高声喊，兴冲冲往这边跑了过来。
街上随即传来一连串急刹车的声音。老人忘了自己是在繁华的城市里，奔跑得如同田园间的小童一般畅快。他走到秦天的面前，全然听不见道路中央司机的谩骂，笑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是你吗？我，不肯定。”他的笑容消失了，眼皮耷拉着，稀疏的眉头微微蹙起。“我，我是……”
他把宽沿的遮阳帽拿在手里，脸上淡淡的沟壑衬着斑白的两鬓，身子却挺拔得像是一颗冬日里挂着雪花的苍松。
秦天看清了他的面容，昂起头，对着身旁的路灯说话。“吃饭了吗？“
老人瑟缩着身子，皱巴巴的双手，把衬衫的衣角捏得皱巴巴的。“没，没呢！”
秦天没有看他，转回身，自顾自地往回走，大约走了十来米，他停下脚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老人颤巍巍地跟着，遮阳帽被他夹在腋下，已经扁塌塌的，像个竹编的簸箕。
“走过去有些远，坐地铁吧！”
老人抬起头，昂着脖子看他：“好！好的！”
秦天带着老人去到远一些的地方，找一家陌生的饭店坐下。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他确定自己会心不在焉。
“请问哪位点餐？”服务员站在桌边，欠着身子询问。
老人坐在秦天对面，把草帽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伸手去接菜单。秦天把菜单夺了过来，在那上面随意地点了几下，扬扬手，叫服务员离开。
他看着窗外，语气不怎么友善：“什么事？”
老人有些哽咽，说话的时候双手不自然地在桌上敲打了两下。“你，还认得我。”
秦天冷冷地笑了：“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有什么问题。”
“不，不是的。”老人低着头，像是在数手指头，“很多年了，我以为，你不记得我的样子了。”
“有什么事？”秦天不耐烦地问。
老人还是盯着自己的手指头，手指在桌面上来回盘剥。“你小叔让我扰得没法子。你别怪他。”
秦天不说话，身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漠然看着窗外。
“我听他说，你还没有结婚。我，我就是……”
服务员过来上菜，打断了老人本就断断续续的话。“您的菜齐了。还有其他需要吗？”
“不用了，谢谢！”老人笑微微的和服务员点头，悄悄瞄了秦天一眼。“我听说，你才升职了。”
秦天没有言语，他看着窗外，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往秦天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你小时候爱吃这个。好多年了……”他顿了顿，盯着秦天的脸看了一会儿，默默放下筷子。“你长得像你妈。她，还好吗？”
秦天的眼里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我，找不到她，找不到你。家……”
秦天斜了老人一眼：“自己不要了的，现在又来找？”
老人拿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像是个好汉砸掉了酒杯。“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我来，是担心你。你小叔说，你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自己都还没结婚，倒来担心我。”
“他不一样！”老人焦急地说，“他是小的时候摔伤了，落了病，不想耽误人家才不找的。你呢？你看看你，好好的，怎么就不找呢？”
秦天不张嘴了，他从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冷漠的表情。
老人的双手在桌上相互揉搓。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桌上的菜彻底没了热气的时候，老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哎！是因为我吗？”他的两手交叉着，捏成了个拳头，“我从来都只想和你妈守一辈子的，真的。”
他耷拉着脑袋，几乎要把头埋到桌子下面去了。
“那时候，我四十来岁，事业有了起色，家里稳稳当当的。你却是最淘气的年纪。你妈一门心思扑在你的身上。我每天回到家，跟空气似的。我起初只是想散散心，和几个朋友出去吃个饭，喝点小酒。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往坏了过的。我那时候真的没想到会走到那一步。”
老人吞咽了一下口水，枯涩的喉结困难地上下滚动。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像是不能再讲下去了，眼角闪烁着些许晦暗的星光。
“你，不要因为我的事情对婚姻抵触。你这个岁数了……”
“小叔告诉你的？”秦天往窗玻璃上哈气。
老人讷讷地点了点头。
“嘿！你小子怎么跑来这里了？让我好找！”郭浩晶亮的大眼睛眨了两下，高大的身子硬是挤在秦天身边的椅子里，有些不自然。他伸手搭着秦天的肩头，笑得有点不自然。“这是谁？是你的心上人吗？十二年，等到了！”他靠着座椅，仰起头，不正紧的大笑。
“哦，你好！我是秦天的父亲。”老人站了一下，想要伸手，又收了回去，缓缓坐了下去。
郭浩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坐正了。“伯，伯父！抱歉，我跟他闹着玩儿呢！”他抬手挠了一下后脑勺，另一只手使劲拍了一下秦天的后背。“我叫郭浩，他的同事！”
“哦，郭浩。你好！”老人点了点头，很儒雅的微笑。
郭浩见了这样的招呼，立刻又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然这是我们头一次见面，但是，我得把他带走一会儿，您不介意吧？就一会儿！”
老人狐疑地看郭浩，嘴角微微地抽动。“一会儿？”
郭浩的手使劲拍了一下秦天的右肩，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他找了个女朋友，很水灵的！那儿！”说罢，他拿手朝他们的右后方指。“我们公司新来的财务，年轻，漂亮，高学历。”他站起来，很有把握的样子。“秦天，信兄弟一回，别再等了，那都是你的妄想，她不会回来了，回来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个人了。去打个招呼，我都替你说好了。为这个，我可是……”
“不必了。”秦天沉着嗓子，没有抬头看郭浩，“我家里有点事情。”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呢？你去看一看，有了新的……”
“我不需要！”秦天伸手推了一把桌边，桌子上的碗盘跟着“丁零当啷”的摇晃，菜肴的味道搅在一起，拧作一股苍白的怨气，悠悠地往上升。
“干什么？”郭浩惊得站起来，愣了会儿，又坐下，“那，好好说话，这一回，你得信我的。完全符合你的要求，眼睛特别亮，爱笑，你看一眼，看一眼再……”
“郭浩，不必了。”秦天的嗓音阴冷到了极致。
“好！好！”郭浩看似不怎么高兴了，却没有立即离开。他叹了口气，眯着眼睛问：“不会是回来了吧？”
秦天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的天！”郭浩惊愕的表情只怕是他自己见了都要吓一跳。他站起来，再坐下来，拿手捂着胸口，忐忑地问：“不会，是——何青雨吧？”
秦天看着窗外，没有立即回答。他在脑子里盘算何青雨在公司里跟他打招呼的情形，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跟公司里的人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现在，他可以说吗？
“看来不是。”郭浩欣然一笑，“不是她就行，改天介绍我认识啊！”他站起来，朝老人欠了欠身子，再看了一眼秦天，有些没趣地走开了。
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口白菜，喉咙里发出两下闷闷的“咕噜”声。他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把茶杯捧在手里，两手来回来像是在搓一个暖炉。
“你同事刚才说的这个名字——你小叔跟我提过，是，同一个人吗？”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秦天把茶杯里的水倒进饭碗里，把杯子倒扣在桌上，预备离开。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老人连连摇头，放下茶杯，两手在桌边使劲摇。
“我和你妈是有感情基础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们，真的！”他的双眼已经不怎么清澈，迷迷蒙蒙地，盯着秦天，“我从小没遇到过什么坎，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那种情况。你爷爷、奶奶那时候又都不在了。”
“怪他们死得早了？”秦天挑了一下眉梢。
“不，不是的。”老人几乎要呜咽了，“不是的。我想回家，想和你妈，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回去了，还是和空气一样。你妈忙着照顾你，都不怎么和我说话……”
“怪我妈？”
老人倏地站起来，停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舒了一口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说，我那时候就是个没头苍蝇。我以为，那只是逢场作戏。你妈跟我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无理取闹。我哪里会晓得，她竟然给你妈打了电话，还说了很难听的话。”
秦天突然笑了，那笑，寒凉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害怕。
“这么说，是怪她了？”
“秦天！”老人的脸色一沉，两个眉头朝眉心挤了过去，硬生生挤出一个小肿包。“我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我这个岁数了，这些往事，很丢人。我不怕和你说，不是我不要脸。是怕你走我的老路。你现在事业有成，会有这样的女人的，心怀叵测的人是真的有的。我怕你一不小心……”
“怎么不小心？”秦天把香烟掰成了两段。
“那事情，是我这辈子的耻辱，我不想再提了。你是个好孩子，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你该找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你能过得很好的。”
秦天挪动了一下，预备离开。“你来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老人又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来回来，像个孩子一般数手指。
“啊！伯父，抱歉，再打扰一小下下！”郭浩又来了，冷不丁地拍了下秦天的肩头。弯着腰，凑到秦天耳边，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你今天的表现不正常吗？你等的人回来了，我可以理解，但是外人不一定知道。比如，董大姐……”
秦天不看他。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把具体情况告诉我，我好跟他们解释。董大姐还好说些，青雨就不一样了，她才来，你这么奇怪，万一被误会了。你知道的，梁芯的麻烦还没过去呢！”
秦天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哦。”郭浩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老人，“你现在心情不大好，我就不啰嗦了。我这趟过来，是想告诉你，我看上她了——青雨。我认真的，以我们俩的关系，我觉得有必要第一个让你知道。”
秦天从窗玻璃里瞧见了郭浩的表情，看上去，确实是认真的。但他没有很在意，没必要，因为郭浩向来如此，不会太久的，更何况，那人是何青雨。他默不作声，对着玻璃，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冷笑。
郭浩坐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现在很敏感。但我确定，我是那个人，你懂吗？”
“你也说了，现在很敏感。”秦天坐正了，左手支着下巴，微微扭头看向郭浩，“你往常那些事情，公司会不会追究还不知道。现在，在公司里，你觉得合适吗？”
“你这话……”郭浩微微朝后仰了一下，“我明白。但这是命，你信吗？”他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疑问，而后爽朗地笑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了。不过，这一次，我真的认定了。”他站起来，再次对老人欠身，走出去几步，又退回来，小声对秦天说：“在所不惜！”不等秦天回答，他吹了个口哨，扬长而去。
老人看郭浩离开了，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是同一个人，对吧！”
“没别的事，我得走了，公司加班。”秦天站起来。
“不，等等。”老人跟着站起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妈在哪儿？”
秦天把碗推到桌子中央。“这肉，我已经很久都不吃了。我妈过得很好，你不打搅，就算是积德了。”他走到收银台，结了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过去是甩不掉的阴影，血液是包裹在皮肉里最不堪的过去。秦天不愿再回头，他要迈向未来，只有不断地往前走，才能把“曾经”远远地甩在泥潭里。
这个人来的不是时候，秦天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他本就不想见到这个人，却偏偏在心情难得好的时候见到了。往公司里走的一路，他连连叹息，郭浩也不识趣，偏偏在这时候动这样的心思。
他在公司门口站住了，忽然想起刚才走的时候没有跟郭浩打招呼。郭浩在那儿吗？他想不起来了。推开大门，他打定了注意，要跟何青雨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要让郭浩知道。他鼓足了勇气，奔上二楼，推开玻璃门，发现所有的“鸽笼”都空了。愣了一会儿，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往那间他向来厌恶的办公室的方向，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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