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仲玄
她的大伯在江湖上有一定地位,若非秦淮河这鱼龙混杂,游人大多非富即贵,这里早就被掀了个天翻地覆,毕竟她特殊的体质已经让她的大伯垂涎已久了。
她当时还叫亦清,低着头随手摸着一张帕子,半遮着脸,悄无声息地起身。
在人群之中,恰好摔到了那少年的怀里。
还好少年手快,并没有让她真的倒下去。
不过,她仍然记得那个少年身上有一种冷冷的,令人清醒的草木的香气,像是常年手不离书的那种人。
少年倒是比她先道歉,声音清冽带着一丝慌乱,气质倒是温柔尔雅,像是不出世的公子误入了喧闹的人间。
亦清假装哭着,少年似乎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错事,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真好骗,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骗的人。
亦清一时竟有点想笑,但是戏开场了就要演下去。
她哭诉道,她老家有位恶霸,非要来捉她和他成亲。她逃到秦淮河也没有躲过他的爪牙,她说的仿佛情到深处,被气狠了,转身就是要跳秦淮河。
少年愣了一下,笑了。
亦清还记得那个少年笑得轻柔而潋滟,是秦淮河难得一见的风光。
少年笑着说:“姑娘,我懂你的意思了。”
少年看了一下周围,拉着她买了两面面具,就是那种小孩子玩的面具,一个是青色的蛇纹,一个是金红相间的狮面,滑稽中又带了一点点的可爱。
少年给还懵着的她戴上面具。
“你要干什么?”亦清再次闻到了那种草木的冷香,她缩了缩脖子,有些不习惯想要躲开,却听见那个少年说:
“别动,你说的恶霸爪牙是我后面那些身着深绛衣服,腰间串着银环的人吧?”
亦清试探着向右望了一眼,然后迅速又转过头来,眼中残留着惊疑和恐惧。
她咽了口口水,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
少年目视前方,脸上戴着那青色蛇纹面具,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又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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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干什么?!”亦清低声说。
“帮姑娘逃啊。”
亦清隐隐约约已经开始后悔找上这个少年了,刚刚的一刻钟里,少年带她几乎要横穿整个秦淮河岸,尤其是被昭梦楼的姐姐叫住的时候,少年差点在她面前摔了一跤!
脸朝地的那种!!
这也太不靠谱了!
“店家,来两根糖人。”
亦清没有继续腹诽,小心翼翼地往要买糖人的少年那里靠了一靠,那身着深绛、腰串银环的人在后面和她擦肩而过,她心如擂鼓。
她都能够听到那个江湖打扮的人到处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孩,大概十三四岁”
等那个手下终于离开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少年在一根糖人上粘好了糯米纸,并把另外一个糖人放在油纸袋里面。
少年再次挡在了她,自然地问:“你要去哪?”
亦清好像不在意地瞟了一眼那个糖人,低声说:“离开江南。”
少年把糖人掰碎了,半摘着青色蛇纹面具,飞快地吃了一小块。
“那坐船北上?”也许是因为含了一块糖,少年的声音有一点模糊。
“我没有钱。”
少年看了一看她,将油纸袋递给了她,说:
“你先吃着,我来想办法。”
这个时候想要过河要付的船钱还是挺贵的,秦淮河便更是了,毕竟贸易繁荣,少年没有带足够钱倒也正常。
亦清叫住了那个少年:“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她顿了一顿说:“我自己会想办法。”
真是好笑,明明一开始是她想要骗这位少年,现在却又说自己会想办法。
隔着面具,亦清仍然可以看见少年眼中清浅的笑意。
少年轻轻昂起头,可以看见蛇纹面具的边沿下那如白玉的下巴,其声音充满着朝气:“我既然碰到了你,必定是会帮到底的。”
亦清有点不敢看那个少年,躲避似的低了低头:“你就不怕帮错了人。也许我是坏人呢?”
少年愣住了,好像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仿佛自暴自弃地说:
“那就算我愚笨吧。”
亦清闻言笑了,一直以来的压抑松了许多,她阔步走在前面,学着少年的样子也捏碎了油纸袋中的糖,飞快的吃了一块,金红相间的狮面面具在秦淮河的冬日下似乎闪着细碎的光,她含着糖说:
“放心吧,我没骗你,你今天帮了我,我来日会报答你的。”
少年也笑了,追上去,说:
“你真有趣。”
“哪里有趣?”亦清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的评价。
“说话的方式,言谈举止都很有趣,难怪那个恶霸要抓你。”
“他抓我可不是因为我有趣。”亦清嚼了一嚼开始变软的糖,忽然全身都僵住了。
“怎么了?恶霸的手下来了?”少年谨慎的打量了周围,提防着随时可能冒出来的人。
“”亦清摸了一摸脸,却只摸到了面具,
“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
“我牙齿掉了!”
少年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之后,笑得乐不可支。
“我就说你很有趣哈哈哈”
那日是秦淮河的初冬,清晨的江上弥漫着点雾气,寒日的光透过雾气温和地洒在街上,游人如织,车水马龙,昭梦楼早早开张,茶馆的老板支起了馆外的布蓬,天桥尾阿婆的年糕在小孩儿们的簇拥下冒着热气出炉了,丐帮的乞丐们纷纷去寻找他们的目标,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们还在呼呼睡着大觉。
两位刚刚经历了人生最大转折的少女,笑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真诚。
彼时的她们还不知道未来的种种磨难和坎坷,正享受着她们人生最后的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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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呀,后来,后来桑鬼就不记得了,事实上,刚刚这些记忆都只是她才想起来的。
后来她只隐约的记得:好像是成片成片的血,凄惶,难受,悲恸。
她不记得她用了一片随手拿的手帕骗了一位少年三年整。
似乎从来没有人知道仲玄一直是一位很好骗,很好骗,但是又顶顶聪明的人。
她自己可能知道,于是不苟言色,可即便她看着再冷淡,大半个青州的百姓都知道她不善于拒绝。
殷耀不知道,因为他的资料明明白白的写着:
【仲玄少迭相师友,天资聪颖,十二岁举秀才,十五岁中进士,以一甲一等的状元郎年少中第,万金书寄南归雁,三级天门已一跳,遂以文章名冠天下,与之辩论者,无不黯然。其不假辞色,能言善辩,清正严明,还有“天上仲公子,少年观国光。”之赞誉。当其得意,诗酒淋漓,醉墨纵横,思飘月外。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
可如今的仲玄看上去的确不像是锋芒毕露的人,也许是心中放了太多事情,看起来甚至有一些沉闷,于是便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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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鬼靠在墙上,偏着头看着仲玄苍白如玉的下巴,脑海中还印着青色蛇纹面具都挡不住的温润的眼神。
她不知道在仲玄身上发生了多少事,只觉得沧海桑田,无论是年少中第的状元郎,还是清正严明的太守大人,都一如当年秦淮河边芝兰玉树的少年,没有改变分毫。
不像她,在江湖中浮沉,厮杀,自我堕落,不顾前程,不问将来,从身至心,全都换了模样。
那艳丽娇俏的,用顶好的桑蚕丝做的手帕,她曾经用它掩面撞了一位很好骗的少年。彼时的清晨的微光洒在光滑的绸面,映照着一位如花年华的少女的脸。
现在她习了阴损的化骨诀,手上沾了滔天的罪孽。背负着大半个江湖的仇恨,虽是三岁稚童之颜,却看着不伦不类。
桑鬼已经不是亦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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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玄趴在桌子上,生死不明。
桑鬼看着她。
但是亦清的债,桑鬼是要还的。
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靠的就是等价交换,是欠了的都会要回来。
这座奢华的府邸之外,几辆漂亮的马车停了下来。
马是上好的青玉骢,车厢被来自扬州的最好的丝绸铺的绸缎装饰着,精巧又奢华,张扬又大方。
桑鬼一直以性奢豪著称,被人拖出这座府邸的殷耀又想起了他的资料情报。
可是为什么这马车这么熟悉啊?这不是他带来的马车吗?!!!
他的记忆力还算好,立马就想起了在邵阳的城门前他曾经掀开车帘向后的那一看,似乎从那时开始,他的马车就已经被人暗中截胡了。
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又装的若无其事。
仲玄在被要被架起来的时候,缓缓睁眼,她的身体不允许这么没有警惕心的被人触碰,于是很快就清醒,她坐起身来,伸手示意苏久安不要靠的太近,轻轻咳了两声,然后才望向同样看着她的桑鬼。
桑鬼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稚童一样的天真无邪的笑脸。
仲玄一怔,回以浅笑。
哪怕此时她已经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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