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歉
长玦轻轻招手，一朵浮在樱林上空的小云团立马蹭地飘过来落在他们脚边。
“站稳了！”
两人踏上云团站稳之后，长玦便施法催动云团升空，只听“咻”地一声，云团快速飞离流川岛。仅仅几秒钟，两人就已飞出千丈。落英蓦然回首，风景令她陶醉。
不同于白天的雄伟壮丽，此刻流川天的傍晚多了一分静美：巨大的忘途陌瀑布发着幽蓝色的光芒挂在崖壁，无声无息坠入茫茫尘雾；流川河畔，晚风拂过，樱花如雪霰般飘落；流川岛的后面，是无数星子点缀的天幕，静静闪烁。
云团越飞越远，流川天的景色目不暇接地映入眼帘，落英不禁沉溺。一旁的长玦忽然出声：“你和耒华是朋友？”
“算是吧。”落英收回视线，坐下。
“你一个凡人怎么会认识耒华，又怎么会到这九重天来？”
落英：“呃……其实这一切都是意外……”
“意外？”长玦疑惑，“此话怎讲？”
“那天，我在山上……”落英把从救耒华到被妖怪追杀再到莫名其妙来到九重天的过程跟长玦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长玦听罢了然点头，又问：“那你的家人呢？你来天界他们会不会很担心？”
落英低声：“我没有家人。”
长玦惊讶：“啊？不可能吧，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家人？”
落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打我有记忆起就一个人。”沮丧，“或许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吧。”
长玦蹲下，温声安慰：“没事的，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爱你的人。”
落英乖巧地点点头，觉得气氛太过沉重，遂转移话题：“天君，我听说法力高强的神仙都会使一种叫做折光的法术，可以瞬间移动很远，咱们现在为什么不用啊？”
长玦：“忘记了。”
落英道了声“哦”，再未出声，坐在云团上静静欣赏流川天的景色。
长玦驾云的速度比倩倩快很多，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抵达碧落天。长玦将云团降落在碧落天的天门外：“就送到这里吧，你且自己回去。”
落英“嗯”了声，跳下云团，向长玦道谢然后转身离开，但刚走出去没多远就折了回去。天门所在的浮岛与长樱浮岛并无吊桥连通，她又不会飞，还是回不去。
似乎早就料到落英会折回，长玦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石递给她：“它叫折光玉，里面封存了一点折光术的法力，你拿去用吧。”
玉石通体雪白，温润小巧，内里隐隐射出神光，一看便非凡品。落英连忙摆手：“不行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长玦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拿着吧，”长玦将折光玉塞到落英手中，又告诉她驱动的口诀，微笑：“以后在天宫走动也方便些。”
虽说无功不受禄，但看样子长玦真的很不愿意再送自己过去，没有折光玉她还真回不去长樱殿，落英便不再推辞，将折光玉收入袖中然后道谢。道完谢，她转身离开，刚走几步突然被长玦叫住。
她转身看着他，等他说话。
“嗯……以后若遇到什么事，可以去紫宸殿找我。”长玦顿了顿，“没事也可以常过去走走。”
落英心里瞬间升起一股暖流，莞尔点头“嗯”了声，复又道谢然后离开。
望着渐远的身影，长玦神情凝重站在原地。
在过去数十万年的漫漫时光里，他总是将那人埋藏在心底的深渊，不敢触碰，不敢思量，更不敢回忆。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努力保持的记忆平衡，他平静的内心开始掀起巨浪，连带深埋海底的那个人也翻涌而出。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背影，锦薇，眼前这个人真的不是你吗？从群仙宴到现在，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宴会结束后，他匆匆赶往往生海，直到看到水晶棺盖底下那张依然安详的面容，他才有了答案——
她，并不是她。
他嗤笑自己的荒唐，神死如灯灭，死去的神祇又怎会死而复生？可即便知道答案，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不是那人，他还是忍不住来找她，说忘记使用折光术送她回去，其实也是想要多接触她、试图打探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探究怎样的答案，只是不由自主地就找来了。
心里仿佛有一丝生机，如同阳光照进深冷的海底，如同朽木逢春，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萌芽而出。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那么这一次，他绝不放手！
回到长樱殿时已经深夜，落英刚穿过樱林小道，远远就看见耒华站在玉阶下，起身欲飞走。
“回来了。”见了她，耒华停下来，温声道。
“嗯，倩倩给我的纸鹤被水打湿了，幸亏长玦天君送我回——”
突然瞥见耒华身后倩倩幽怨的眼神，落英才意识到自己连累她，连忙捂住嘴。
“见过长玦了？”耒华神色微变。
落英点点头：“长玦天君还送给我一个折光玉呢。”她说着欣喜地拿出折光玉给耒华看。
看着落英手中的白玉，耒华心里有种莫名的惆怅，有些事，终究是不可避免。
群仙宴刚结束，他就被几个小仙缠着处理几件要紧公务，一忙完公务，他就立即飞回长樱殿来找落英，没想到她却没回来，他正准备去流川天接她，没想到刚出门她就回来了，更没想到短短时间她就已经见过长玦。
“你今日去群仙宴干吗？”耒华语气依旧平和，却暗含质问。
落英讪讪：“听说群仙宴上有很多神仙，我就是去看看，然后东西不知怎的耳环掉进紫宸殿了，然后我就进去找……”
她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去偷仙丹的。但是，很快她的谎言便被拆穿了。
“是去找仙丹吧。”耒华看着她：“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九转金丹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群仙宴拿？”
质问的语气更明显了。
金丹金丹！竟还敢主动提金丹的事，真当她好蒙骗吗，落英心里蹭地蹿起无名火，经过上次假仙丹事件，她确信耒华就是一个骗子，此刻又跟自己是这种语气，心里再也忍不住发作，冷哼一声：
“我为何会去群仙宴拿仙丹，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耒华皱眉：“你在说什么？”
“要不是你给我假仙丹我也不至于去群仙宴上拿……耒华你老实告诉我上次你给我的九转金丹是不是假的？”
“不可能！”耒华言之凿凿，“给你的仙丹都是我亲自从太上元君那里取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你骗人，那为什么我吃了没有成仙，不是说凡人吃一颗九转金丹就能飞升成仙吗？分明就是假的！”
落英怒目圆睁看着耒华。
耒华沉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深深望着落英，淡淡道：“你就这么想成仙？”
“那是自然，凡人哪个不想成仙。等等……你这是承认给我的是假仙丹了吗？”
耒华沉默不语。落英轻哼一声，不再理他，径直走上台阶进入长樱殿。
看着落英消失在门内的背影，耒华眼底划过一丝沉痛，苦笑一声，喃喃：
“你本是神，又何必成仙。”
落英独自在长樱殿里坐了一会儿，心头火气消了大半，觉得对耒华的态度有点过了，毕竟她现在是在别人的地方生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闹得太僵了总归不好，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应该跟耒华道歉。
她走出长樱殿，顺着小陌来到长樱浮岛边缘。她站在露风石上，手里握着折光玉，心里默念长玦教给她的口诀。随着口诀念动，折光玉果然光华一振，带着她缓缓向着对面的碧落浮岛飞去。不一会儿工夫，她便落在碧落殿前的广场上。
四周空无一人，亦无灯火，一片寂静漆黑，月光下依稀可见碧落殿雄伟高大，可惜没有灯光点缀，庄严全无，犹如一座黑漆漆的大山，反而让人感到压抑。
仙童呢？仙娥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眼前情景让落英感到诧异，碧落浮岛从外面看着光华烨然，怎么内里却是这样清冷寂寥，这不应该啊，按照倩倩所说，耒华不是碧落天的老大吗，怎么住的地方连一个服侍的宫娥仙童都没有？
难道自己走错地方了？落英仰头看看头顶书有“碧落殿”三个字的牌匾，这也没走错，就是碧落殿没错啊。
真是奇了怪。
“耒华你在吗？”
落英边走边喊，然而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回应。越往前走，她越感到脚下发虚，脊背发凉，碧落殿真的好大好冷清。
“你怎么来了？”
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吓得一激灵，猛然回头，只见耒华站在身后不远处。
“哎呀，耒华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死我了！”
耒华走近，眼神幽幽看着她，微笑：“怎么，还怕我是不干净的东西？”
“鬼啊！”落英尖叫向后踉跄一步，面色惊恐。
“跟你开玩笑的，本君怎么可能是鬼。”耒华含笑扶了扶她，“找我有事？”
再三确认眼前的人不是鬼之后，落英方喃喃：
“那个……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我今晚态度有点不好，耒华你不要生气啊。”
为这个？耒华皱眉。
落英态度诚恳：“我不是故意的，耒华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耒华：“我没有生气。”
落英眨巴眼睛看耒华：“真的不生气了？”
耒华温声：“不生气，放心好了，你是我的恩人，我不会赶你走的。”
耒华边说边往殿内走去，落英也跟着走进大殿。
碧落殿内里比夜色还要暗上几分，只有几盏烛光发出微微黄光。殿上首是一张书案，上面堆满许多文书。耒华走到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文书便看起来：“随便坐吧。”
落英诧异：“你平时就在这里办公？”
“嗯。”耒华头也不抬，继续看文书。
“这也太暗了吧。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灯油在哪里，我帮你添些灯油吧。”
“不必了。”
耒华轻轻抬手，整个大殿隐藏在黑暗中的灯盏瞬间全亮了起来。
此时落英才看清碧落殿内部全貌，殿内空间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是另一片天地。可殿内空间虽大，却是空得可怕，除却一案一椅和殿顶无数如星子般的灯盏外，便无其他。虽然雄伟，却完全没有凡间话本中描述的天帝居所那样气派，反而因为太过空旷让人心生寂寥之感。
“既然有灯那刚才为何不多点几盏？别的仙府都是灯火辉煌，你这个做天帝的却是暗淡一片，莫非想省灯油钱啊。”落英挠挠头，“也不对哦，你们神仙都是用法力点灯不用灯油的……”
“习惯了。”
耒华淡淡道，继续看文书，不再言语。
殿里顿时没了声音，一种寂寥感悄然袭来，这种感觉让落英很不自在，她只想马上离开，于是提出想要耒华陪她逛一逛碧落岛。
耒华放下手中文书，点头：“也好。”
·
碧落浮岛实际比从空中看到的还要大很多，除了主殿碧落殿，岛上还有许多其他殿宇，错落分布不同位置，或宏伟，或秀气，或庄严……虽常年无人居住打扫，但神殿的姿态仍然令人震撼。除却宫殿，岛上还有华表、湖泊、小桥、山丘、森林……物象万千，宛如一个小世界。
时值夜半，岛外浮云散去，皎月高悬，群星若河。一条小陌环绕岛屿边缘，樱林夹道，樱花团团簇簇，开得热烈，夜风吹过，在月光下如飞霰般纷纷落下，如梦如幻。
两人沿着小陌漫步。虽整个碧落浮岛仍寂静一片，但好歹有星子皎月作伴，终于不似碧落殿内那般寂寥。
身临此景，落英心中寂寥之感一扫而空，惊喜：“耒华，这些樱花都是你种的吗？”
“不是，”耒华摇头，“我的一个朋友种的，她很喜欢樱花。”
听耒华这么说，落英如遇知音，忽然对他的这位朋友来了兴趣：“我也很喜欢樱花，或许可以认识一下你的这位朋友。”
耒华摇头：“现在恐怕不行，她已经离开天宫很多年了。”
落英失望：“他去了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耒华淡淡道。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落英惊喜：“那等他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哦。”
“一定。”
……
“耒华，为什么碧落岛上一个宫女都没有啊？”
从踏上碧落岛开始，落英就一直在想问这个问题，此刻两人谈话还算愉快，正好借机问一下。
“我不需要人服侍。”耒华淡淡道。
“我觉得你需要。”落英道。
“我不需要。”
“你需要。”
“不需要。”
“耒华，”落英道，“我知道你们神仙什么都事可以用法术解决，自然不用人服侍，可是难道你不觉得一个人住很冷清吗？”
“习惯了。”
看着耒华平淡的神情，落英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凡人心肠了，为他担心，可能他们神仙真的是无求无欲的，对冷清没有感知。
落英“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两人继续游览碧落岛的其他地方，一直到天快亮才结束。
耒华温声：“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落英从衣袖里拿出折光玉，“我有这个。”
耒华：“你自己能行吗？”
落英微笑：“放心吧，没问题。”紧握住折光玉，摇摇晃晃向长樱浮岛飞去。
望着渐远的身影，耒华心里五味杂陈，喃喃：
“那个朋友，其实就是你啊。”
他苦笑一声。一介凡人，却竭力想要待在天宫，想要成仙。却不知，这寰宇原本就属于她。若他给她的真是假仙丹呢？她不知真假，却做小伏低地来跟他道歉，如此卑微。却不知，该道歉的人，从始至终都应该是他。
身后，碧落殿顶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转身飞上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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