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11
江小鹿玩够回去找盛清和的时候，天都黑了下来。
第一次出来玩的艳鬼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他在盛清和面前虽然经常装作见过很多世面，但其实从他有意识起就住在清水河里。他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睁开眼睛，像是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之后唯一能记起来的就只有自己的名字。
想不起来的东西就是不重要的东西。他舒展着四肢向上吐了个泡泡，惊走了一群从他身边游过的鱼。
他虽然清醒了，但并没有离开清水河的打算。就像人类从午睡中醒来后会觉得精神倦怠，他也感到困乏，没过多久又睡了过去。
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睡了好几觉，醒了就和清水河里的小鱼扇贝之类的玩上一会儿，玩累了就接着睡觉。清水河里灵气充裕，但不知道是不是都被他吸收了的缘故，这里并没有修炼出灵智的生灵。江小鹿也不觉得无聊，他睡觉的时间要比清醒的多得多。清水河不知道为何对他格外眷顾，无论春夏秋冬，包裹住他的水流总是温暖的，像是点缀在桃花上的春光。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条河里的水鬼，直到有一天他被人坠河的声音惊醒，等凑过去时，发现身上绑着石头的女人已经面目狰狞地淹死在了河里。
江小鹿浮上岸听了听，知道她是因为和人私通被抓，所以才被村里人按祖宗规矩绑住扔进了河里。
过了半天后，女人的魂灵从肿胀的尸体中飘了出来，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体。她先是无声流泪，随后不停地向自己的尸体里撞去，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之后，水鬼哀嚎一声向水面冲去。脱离水面不到三尺距离就被一股莫名的吸力拽回了河底。
水鬼是不能离开河的，除非她找到下一个替死鬼。
江小鹿看了看她的样子，又飘到河边拿河水当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长相，在心底否决了自己是水鬼的这个猜想。
那自己到底是一只什么鬼呢？
可能是艳鬼吧，毕竟自己这么好看，他信誓旦旦地想。
这是江小鹿在清水河里遇见的第一个水鬼。最开始几个月，她浑浑噩噩没有神志，天天守着自己的尸体在河底哀嚎，江小鹿被她烦得不行，只能搬离了自己原来的家，远远躲到河的另一端睡觉。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他睡得正香被小鱼叫醒，睁开眼睛就看到水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飘了过来，正爬在他睡觉的贝壳上怨毒地盯着他看。
就算江小鹿是鬼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皱眉埋怨道：“快走开，你都把我的贝壳弄脏了。”
水鬼的口水从她青紫色的嘴角滴落，她向江小鹿逼近，眼神里透着痴迷，“好香，你好香。”
她做鬼才做了几个月，就已经无师自通了提高修为的捷径。
可惜她还不知道，捷径之所以是捷径，是因为它们通常都盘踞在陡峭的悬崖上，一不小心就会让人万劫不复。
江小鹿将手抬在虚空中，五指轻轻收拢。原本温和无害的水流瞬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眨眼的功夫就将水鬼绞杀成了碎片。
破碎的魂魄溶进水里，变成了河中生灵可以吸收的养分。
“都让你走开了。”江小鹿放下手，盯着自己被弄脏的贝壳，不太开心地说。
这个贝壳是他沿着河来来回回找了三个月才找到的，花纹和形状都是最合他心意的样子，现在他又不知道要找多久才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看的贝壳了。
他遇到的第二只水鬼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瘦瘦小小的男孩在河边洗一家人的衣服，站起身时一个头晕栽进了河里，从此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他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去世，父亲早早娶了继母，又生了一个弟弟。从此以后，他和妹妹就像是家里的透明人。继母防他俩就像防贼，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弟弟，把家里的脏活累活全丢给他俩。父亲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来说，妻子和新得的小儿子远远比前妻留下来的这两个孩子更重要。
有了他的默许，继母更加肆无忌惮。男孩只能自己咬牙成为妹妹的保护伞，用瘦弱的肩膀替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他尽量自己干更多的活，隔几天偷偷从弟弟的零嘴里拿一颗糖塞给妹妹。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他能为妹妹做的全部了。
现在他也死了，再也没人能保护他的妹妹了。
“大哥哥，你是这河里的河神吗？”他看着江小鹿喃喃道。
江小鹿不喜欢小孩子，他理都不理他，再次拖着自己新找的大贝壳搬了家。
他的新贝壳才用了没多久，可不能像上次一样再弄脏了。
渐渐的江小鹿发现男孩经常偷偷看他。
有时候是在水草后面，有时候是在岩石后面，有时候是躲在鱼群中间。
在他身上江小鹿没有感觉到任何攻击性，他有的仅仅是属于孩子那种好奇纯粹的目光。
这也是江小鹿没有驱逐他的原因。
见江小鹿没有反应，男孩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他不再远远地偷看他，而是逐渐拉近了和他的距离。有一天江小鹿从河面上晒太阳回来，看见男孩正在用水草蹭他睡觉的贝壳。
见他回来，男孩胆怯地后退一步，无措地将手悬在水流中，结结巴巴地解释，“哥哥，我看你的贝壳有点脏了，所以想帮你擦一下。”
大概是生前做惯了家务，男孩把贝壳上的陈年污垢都擦得干干净净，贝壳几乎被换了一个颜色，在粼粼的水中发着柔光。
江小鹿没说话。他绕着自己的贝壳转了一圈，发现男孩果然把贝壳擦得很干净，这个原本快要被他用腻的贝壳经过男孩的手竟然又让他生出几分新鲜感来。
“干得不错。”他表扬了一句，“以后你就负责给我擦贝壳。”
丝毫没有一点雇佣童工的自觉。
他们慢慢熟悉起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男孩在说，江小鹿在河底看着水面发呆，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分神去听听男孩在说些什么，然后敷衍地回复他几句。
大概是太孤独了，即使这样，男孩仍然愿意经常跑来找他说话。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有一天，岸上来了一个少女，她瘦瘦高高，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身上的衣服虽然打着补丁却被洗得很干净。她跪坐在岸边挽起衣袖，将身边的篮子上面的布揭开铺在河岸上，从里面拿出了一根蜡烛点上，又拿了两个苹果放在蜡烛前。
她露出的手臂上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是做饭被油溅到的，有的是干活磕到的，还有的是被扫帚抽出来的。
“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她看着河面慢慢地说：“那件事之后，我一次也没有来过。你不要怪我，生活实在是太辛苦了，你就这样把我丢下，其实我有的时候，还挺恨你的。”
“我今年十六岁了，宋姨把我许配给了村东头李叔家儿子。她本来想再留我干几年活，但李叔说我年纪再大点就不值他那8两银子的彩礼了。”她笑了一声，喃喃道：“你看我这么大的一个人，竟然只值八两银子。”
“对了，李叔家儿子是个瘸子，是小弟喝了酒之后给他打瘸的，他娶不到别的姑娘，所以我是非嫁给他不可了。”她看着河面，目光里是一片空茫茫，“哥哥，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我不会再来了。”
她吹熄蜡烛，将麻布抽出转身离去，那两颗沾了泪的苹果顺着河岸一路滚下，直直地落进了男孩的掌心。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她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女，他的样貌却停在了9岁，被永远困在暗无天日的水底，亲眼看着她的生命之花慢慢枯萎。
男孩眼里渗出血泪，面容狰狞扭曲，隐隐现出了几分他死前的惨状。
“哥哥，我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妹妹吧。”他跪在江小鹿面前苦苦哀求。
江小鹿纳罕道：“我怎么帮你？”
“求求你帮我杀了宋杏花！”男孩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女人是我们家悲剧的根源。我父亲软弱，弟弟也被她宠成了一个废物。只要杀了她，我妹妹就能自由。我离不开这条河，但我知道您可以，求求您帮帮我。”
“我拒绝。”江小鹿兴致缺缺地说：“鬼有鬼道，我的道里不包括杀人这一条。”
男孩愣住，过了片刻，他嘴唇颤抖地问：“那哥哥你能帮我离开这条河吗？如果人是我杀的，就不会影响到你了。”
江小鹿看他一眼，“我说过了，我不是河神，没办法帮你离开这条河。”
男孩眼里染上绝望，他嘶吼一声，一颗苹果在他手里捏碎，引来无数鱼儿分食。
江小鹿慢悠悠地躺回自己的贝壳，又接上后半句，“但你自己可以让自己离开这里。”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需要你付出一点代价。”
男孩怔怔地问：“什么代价？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话不要说得太早。
江小鹿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又笑嘻嘻地指了指他手里另一个完好的苹果，“那就我要的代价。”
“可这只是一个苹果。”男孩说：“哥哥，这个东西不值钱的。”
江小鹿说：“我就想要这个。”
男孩将苹果给了他。江小鹿向来说到做到，他接过苹果，伸出手指在水流中感受片刻，“这条河说你是死在这条河里的灵魂，如果你想出去，就要找到下一个代替你的人。”
“出去之后，你可以在三天内投胎，但如果你错过了这个时间，或者在这个时间里杀了人，你就会当场魂飞魄散。”
男孩呆呆地听着，像是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忽然，他乌黑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簇极亮的火光，“我明白了。”他在水域中给江小鹿跪下磕了一个头，重重地说：“谢谢你，哥哥。”
男孩消失在江小鹿的面前。
江小鹿躺在贝壳里，咬了一口自己换来的苹果。
又苦又咸，明明一点都不好吃。
他想，原来人类的眼泪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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