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师父
“很好,还记得老夫。”
老者须发皆白,但依旧耳聪目明,精神焕发。
他叫林彦文,是吴县林氏的第十五代子孙。林氏是大炎有名的医药世家,与淮安方氏、镇江云氏、庐州许氏一并称为“四大医药世家”。
林氏善著书,所著诸书,多能通俗易懂,最为初学、登堂入室之捷径,这在当时可称是一套最完整的中医教材。
天临五年,林彦文应邀携妻女来到上元,担任太医院院判一职,汪茂年也是在这个时候拜入他门下的。
汪茂年悟性高,许多知识都一点即透,所以林彦文一直都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
“师父言重了。”他把腰弯得更低了些,语气也越发恭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不敢忘了师父。”
“果真吗?可是自从寿儿走了以后,老夫就再也没见过你。”
即便已经猜到林彦文会这样问,汪茂年还是觉得自己心痛得厉害。毕竟这个名字,他已经有四年没听过了。
殿内的木鱼声并没有因为师徒二人的谈话而中断,一声又一声,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有什么脸面再见呢?那日林彦文出门后林寿突然病重,他束手无策,只能感受到怀中林寿的体温在一点点消散。那种无力感,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林寿曾是汪茂年的未婚妻。
初次见面时林寿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马面裙,头绾桃心髻,莞尔一笑的模样让汪茂年想起了《诗经》中赞美齐女庄姜的那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一面给汪茂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但他真正对林寿动心,是在天临八年的一个雨天。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二人坐在廊下,一边看着这杏花时节的蒙蒙细雨,一边畅谈古今。
林寿说:“扁鹊医术精湛,不过是在桓公面前站了一会,便能瞧出桓公体内的病症。可桓公讳疾忌医,最后竟落得个病入骨髓,体痛致死的结局。我若是桓公,绝不会像他那般愚昧顽固。”
汪茂年笑道:“韩非子作此文,意在告诫世人特别是为政者,应该勇于正视现实,直面个人灾难、社会危机,及早采取救治措施。可这千百年来真正能做到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若你能如此,那必定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有什么好稀罕的?”林寿抬起手去接顺着屋檐滴落下来的雨滴,“墨子言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我认为还可以再加上一条,病者不得医。所以我以后要做个云游四方的医者,为那些付不起银子的平民百姓出诊。”
她的这番话切切实实地打动了汪茂年,汪茂年学医本是为了逃避官场,得过且过,并未有过自己的思考。而林寿不但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还心怀悲悯,这份胸怀汪茂年自愧不如。
第二日,林彦文明显感受到汪茂年的态度端正了许多,抄录药方的字迹也不像从前那般潦草。闲暇时汪茂年还会带林寿偷偷溜出去,虽然事后少不了要受一顿责骂。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天临十二年,眼看着就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林寿却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笑了。
汪茂年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老天虽给了林寿悬壶济世的胸怀和才能,却没有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她从小体弱,各种汤药不离口,一开始林彦文是不同意她来上元的。
但林寿执意要来,她说她不能被保护一辈子,她想看看外面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林彦文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知道她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又实在是不忍看她伤心,便同意了。
好在上元气候宜人,适合养病。再加上林彦文的医术和汪茂年的陪伴,林寿的身子也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
为了打消林寿的顾虑,汪茂年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说什么傻话呢,我身子不好,说不定哪天就不在了。你以后的妻子肯定比我有福气,因为她能陪你恩爱厮守,白头到老。”林寿语气轻快,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快呸呸呸。”汪茂年听得心里酸酸的,“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医好你的。到时候你想去哪我都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去救济天下,做一对肆意潇洒的神医夫妻。”
他的眼神坚定炽热,林寿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想陪着自己。
既然如此,那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婚期定在十月初五,可林寿死在婚期前两月。
那日汪茂年本该去玉销记取他为林寿定制的那对玉镯,可林彦文临时有事要出去,林寿这里又不能没人照顾,便叫了他来,谁成想竟成了二人的最后一面。
事后汪茂年固执地以为,如果那日林彦文没有进宫,是不是林寿就不会死了?当然更多的,他在怨恨他自己。如果他的医术再精湛一些,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良医不能救无命,强梁不能与天争。寿儿的事我们从未怪过你,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说起林寿,林彦文的眼中也泛起了点点泪光,但他今日不是来和汪茂年叙旧的,“这里不便说话,我们出去走走吧。”
大雄宝殿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遒劲的枝干不惧寒风,一如汪茂年挺拔的身姿。
“我不同意。”
“这是和你父亲商议后的结果。”林彦文摸着自己银白色的胡须,“陛下也已经同意了。”
汪茂年只觉得如鲠在喉,虽然这四年他一直躲着林彦文,可一听到林彦文要告老还乡的消息,他心里是很舍不得的。这么多年来,林彦文不仅是他的良师益友,更是他的莫逆之交。
天临七年的时候他和汪父怄气,愣是在林家住了半个月都不肯回去。最后还是在林彦文的劝说下,他才肯回去认错。
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过了许久,他缓缓抬眸道:“一定要走吗?”
林彦文看向天边的那轮红日,说:“你师母想家了,来上元十六年,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其实汪茂年心里明白,就是林彦文自己想回去了。这老头有时候特别让人琢磨不透,自己心里想的事非要以其他人的名义说出来,就像现在这样。
谁想回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彦文这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别。
于是汪茂年撩开道袍的下摆,直接跪在留有残雪的地面,对林彦文行三拜大礼。
第一拜是为他们这十年师徒情分,第二拜是为林寿;而这第三拜,是为他自己请辞:
“荀子有言,无德不贵,无能不官;弟子德薄才疏,实在无法胜任院判一职,有负陛下与您的指望。”
林彦文问:“你是德薄才疏,还是心有旁骛?”
他的那点心思被林彦文一眼看穿。
“师父既知道,又何必要向陛下举荐弟子。”
林彦文早就料到他会这样问:“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的职责,更何况你接任院判,你们兄妹二人在宫中也有个照应。”
那日汪茂年在竹林内跪了有一个多时辰,期间林彦文有好几次都想让他先起来,却被他拒绝了。待到林彦文走后,他才拖着麻木的双腿一瘸一拐地离开。
下山的路上寒风阵阵刺骨,走至山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单衣,大氅被自己落在了大雄宝殿,于是重新折回殿内。
原本放置大氅的地方现在却空空如也。
“你是在找这件大氅吗?”一道女声从他身后响起,接着一位看上去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子从柱子后走了出来。
他的大氅正被这名女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女子纤纤弱质,那件大氅又厚又重,她抱起来有些吃力。
“这是你的衣服吧。”女子朝汪茂年走来,“等了半天终于把你给等来了。”
汪茂年接过大氅,上面还有女子的余温。
“多谢。”
那时的汪茂年只当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以为转身就不会再见,没成想两个月后两人再次相遇,女子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命运总是这样,那些你认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人,总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你的生活中。
就像韩筝景和贺枥。
“年年你别拦着我,我管他是黄子还是白子,今日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韩筝景被汪芷年拦腰抱住,右手还抓着一块梨花木制算盘。
贺枥则躲在贺标身后扮着鬼脸:“说不过就动手,你算什么君子?”
“你堂堂一个皇子却到处乱嚼舌根,又算什么君子?”韩筝景听他这么说,火气又大了些,就连手中的算盘也发出声响来附和她。
幸好今日超人楼内没什么客人,不然当朝皇子和酒楼老板娘吵架这种闻所未闻的故事,一定会登上明日《宫廷秘史》的头条。
起因是贺枥随口吐槽了一句超人楼的名字不雅,又好巧不巧地被韩筝景给听到了。
汪茂年坐在角落,端着酒杯看向他们,笑叹:“又是一段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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