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何处找奶？

骆夯的哭声，总是像一根绳子，会生硬地将骆讫天从梦里拽出来。他睡不好觉。看到嗷嗷待哺的孩子，从饥饿里探出头来，没命地哭喊，只能去吩咐下人，用煮熟的面糊糊来勉强应付孩子的本能需要。

        只有等到喂他吃过了，大人才可以放心睡下。

        母亲陈氏的乳香，依稀在身旁，就像空气一样，漂浮在小骆夯的梦里，他张嘴吸吮，还能发出滋滋的响声来。

        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来说，没有什么比吃更加重要的事情。于是，鼓胀着奶水的丫头，就越来越多地被骆讫天想起，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要是她在就好了啊，没想到养一个孩子会这么难。

        邱氏偶尔也会大发善心。说不上为什么，只看着小孩，大眼睛扑棱棱地闪着灵光，就觉得特别可爱，孩子总是无辜的嘛，等他吃饱了，开心了，睁着一双特别单纯特别明亮的眼睛，对你咯咯地笑的时候，那就是一架全能的探照灯，发散出一束束具有很强穿透性的光芒，瞬间秒杀了所有瞄准他的冷漠，所有针对他的厌恶。

        继母抱着骆夯去街坊家找吃的，哪家有刚生完孩子的小媳妇，她会吩咐佣人外出打探好了回来告给她，然后就去串门。

        聪明的女人就如此轻易地将孩子的吃饭问题解决了。想想看，哪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天生没有点慈悲情怀，看着自己的孩子有奶吃，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能不心软，不给吮两口吗？

        可以说，骆夯小时候，在还没有学会自己吃东西之前，就是吃了百家奶长身体的。促使小家伙不是只吃一家，而是很多家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小孩越来越大，食量也就跟着增大，天下的妈们虽然都有慈悲心肠，但总归还有些自私的，要尽自己的孩子先吃饱了，再来奶别人的娃娃。显然剩下一家小媳妇的奶，不够小骆夯填报肚子嘛。

        第二，女人凑在一起，没事就喜欢拉拉家常，就跟男人凑在一起，没事喜欢下棋一个道理。没有当上继母之前的邱氏，就是靠了一张能说话的嘴，获得成就感的，也在坊间培养了很好的人缘。等邱氏抱着骆夯挨家挨户地找奶时，总有那么一个两个的小媳妇会说，这孩子真像骆大人，你看那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多可爱啊。小嘴巴，嘟囔着，是在跟人说话哎……

        当然，赞扬嘛，谁都会。这些话是顺听的，邱氏虽是继母，也看到自己的孩子可爱，听人夸夸还能不高兴？但是再接下来的话，就不那么顺耳了。

        陈丫头还真是会来事啊，肚皮那么争气，给你们骆家整出个大胖小子，可多亏了人家啊……

        提到那个贱人了，潜藏在邱氏心底的怨毒，又像春深似海的植物一样，在四处疯长。

        你什么意思啊，我就是不能生，怎么了，一看你那风骚样儿，跟我家那没有家教的下流坯子有什么两样？

        午后的开封城内，寻常小巷间一户普通人家的门环被重重地摔了两下，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从里面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脚后跟上鼓足了劲儿，誓要把刚才开口说话的小媳妇一脚踩碎才能解其心头之恨。

        女人开始将一段又一段不堪入耳的谩骂，灌满整条巷子。她骂得起劲，孩子就在怀里哇哇地大哭，继母听见孩子的哭声，就越发地来气，用劲在孩子屁股上打两下，想到一个鼓胀了奶子流落到市井里去的小贱人，曾经跟她的男人私通，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给她奶孩子，还被人耻笑，那个委屈啊，真的只有用这样骂街的方式，才能痛快淋漓地发泄出来！

        被骂的那一家不敢言语，自知本身言语上的水平，先天不足，跟邱氏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只有忍气吞声算了，但自此，结怨的人家，下次再不给帮着奶孩子了。邱氏自然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厚着脸皮，抱着孩子去蹭奶。

        于是只有再去其他的人家。又或者，哪天要是邱氏生气了，女人怨毒的本性一发做，小骆夯可就惨了。

        小崽子还劳烦我给你找奶？叫我再去面对邻里的耻笑？想得美，让下人给弄碗面糊糊喝了算了。喝不喝由你，再哭，连面糊糊也不给喝，谁让你不是我自己生的呢？

        骆夯就是这样，在这个大院里，被人饥一顿饱一顿地伺候着。

        有时只是面糊糊，有时就是别家小媳妇的奶子。他的饮食，不归自己决定，营养搭配，要是说营养搭配的话，那要得看邱氏当天的心情才能定下来。骆讫天虽然心疼儿子也没有办法，男人没有奶嘛，你让一个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老爷们抱个孩子去人小媳妇家找奶，这要是传出去，可一定会成为熙宁年间最冷的冷笑话儿。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开始在吃饱饭的时候，对自己笑，笑容像一汪清泉，是从一个新鲜生命的机体内流趟出来的，骆讫天的内心便会升腾起一股由衷的幸福感来。

        家还是那个家，贫穷主宰着一切，但是寂寞不那么难耐了。他不是那种过不惯贫穷生活的人。从前，家徒四壁书侵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因为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邱氏，邱氏家境殷实，曾经给他经济上的资助，骆讫天才能一门心思地走完科举之路，修成正果，当上开封府尹。

        从前，邱氏也是温柔如水的女子，不漂亮，但是耐看，跟骆讫天好上后，由于一直怀不上孩子，才变得越来越泼的，后来等骆讫天做了开封府尹，邱氏成了开封府尹的夫人，她还是没能怀上孩子，又担心骆讫天在外面寻花问柳，便整天疑神疑鬼的，开始对她的男人横加指责，三天两头无理取闹，彻底变成一个泼妇。

        骆讫天这个人，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看着邱家姑娘从淑女，变成贤妻，又一跃而成为泼妇，再加上不能生育的毛病，男人每次在受气后，都想随手写封修书算了，干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堂堂的开封府尹，被一个女人折磨地痛苦不堪，死去活来的，叫跪搓板就跪搓板啊？但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便会记得当年那个穷秀才被人接济度日的情景，也就打消了这个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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