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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慕前尘信笺


(一)

        晨霜初降。

        从巷道里向昏暗的堂前望去,犹可以望见秋霜覆在瓦檐上,映衬着不耀目的熹微晨光,明明灭灭。

        我把手边厚重的名册录重声合上,同时把“剪不断理还乱”的内心渊薮一并剪除在思绪中,往窗外望去,只感到额角生疼。

        我现今的居所地势不低,向日出的地平线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眼如云。村落里乡人为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日出之际,往来稀疏。偶有衣衫褴褛的妇孺扶着满头灰发老者,行动不便,一僵一弛地走向前边偌大的场院,场院外的老枫木树的叶子被严霜镀上片片斑驳。

        旭日正缓慢爬升,窗口不偏不倚对着日出之处,日光正从遥远的边际升起,我这时感到双眼也生疼,迅速转移视线,往众人集中的场院眯了眯眼。

        从前村内人集会相聚,曝背谈天的所在,汇聚了全村的重病病患。半个月的光景,从寥寥无几的病患发展到动用场院无处安置,人数激增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失眠未休息的痛苦在这时袭来,脑海里一片迷蒙逐渐升起,我正要抓过一帖药安宁心神,就被声声惊呼拽回现实。

        ”大夫!……”村里的少年成亮身手矫健跳门槛,三步作两步往内室直直冲来,“不好了不好了……”

        “是病患又增加了还是病变了?”虽然耳朵也步上了生疼的覆辙,我还是利索纵身而起,条件反射地抓着少年盘问,每日来不断的噩讯牵动着我,我常常有疯狂的想法,认为这样长久下去,自己终至疯癫。

        ”……不是不是,是——”成亮那厮用力吞吞唾沫,反手挣脱去我紧箍的手指,“是有难民来村里啦!”

        “哦…难民啊,那没……”

        我想来难民入村总是强如病患病变事发,不对……

        我白日下没由来地激灵了一瞬,瞳孔骤然紧缩,“——不对,快阻止他们!”

        话甫落,我就三步作两步往村头急急而奔去。

        “诶!褚大夫,谁去阻止他们啊?而且,他们已经进来了——”成亮原地而立,毫无动身焦急之意。

        如潮般的难民群在谈话席间已经涌入碧落村,三三两两结队而行,或背或挎着不多的背囊包袱,穿着虽似农人一般打扮,却随意潦草到了极致。

        应是战争突然爆发,整个村子的人不得不在在战火兵戈交际之间被迫迁移。念旧非常的老弱妇女们还眼噙泪水,满目惆怅地施施而行,形容枯槁,像是行了颇长的路程,其间并无休憩。颇有几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翁媪望着碧落村民们安静祥和的民风,一时又起了故乡愁绪,倚靠着行李再不愿多行一步。孩童们被战火侵袭的面颊,恐惧殊胜,躲在各自父母长辈的身后,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张望,一个个缩首缩尾,碧落村人们倒像是看怪人般掩嘴彼此耳语。

        有意无意地,难民们稀稀疏疏地往村舍巷道里走去,大部分人路途劳顿,况且能否安居在此还是未知数,便各自搁下行李,尚且停留在村子口歇脚,倚靠在墙边不停叹息。几个尚有气力的年轻人,用水囊去不远处的溪水支流取水,再跑回来给年老体衰的祖辈父辈们饮水休息,整顿仪容,前后动作熟谂,一来一去并不废上一时半刻。

        看见难民们没往病患集中营去,对我多少有点宽慰,多一个不多,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默认村人收容他们。

        “这年头,不太平哦……到处都在打仗……”马村长倚着村口的社柱,目送着来来往往的难民入村,神色绝望。

        “……快了啦,我听说啊……苗王那里已经派人来了啦……”马村长的弟弟在苦心一旁劝说,平生尚担心亲哥忧国忧民,一番好说歹说才略略劝住村长停留于眼角的老泪。

        我早就远远看见他们,颔首打招呼。

        “这是你要的,难民的记录。”

        一片粗糙的纸突然递到我眼前,眼角的余光扫到成亮这厢正偏过头好奇地打量我。

        我自然知道少年人在想什么。

        近些日子时常有难民从中苗边界逃来,号称“悬壶济世”的我一直态度强硬地反对村内人接收难民,但每次村人自作主张安顿难民后,我又会细致关心难民的状况,前后态度各异显得很奇特。

        如此短的时间里把难民统计好,我有足够理由相信难民在几个时辰前早就入村了,只是碧落村方面的百姓们担心我不肯接收他们,就自作主张让他们进来,好一会儿才让我知晓,还装出十万火急的模样。

        农耕的庄稼人总是有着四海为兄弟,见面一家亲的单纯想法,此举也属正常。在这种乱世,碧落村自身都因为笞痕症盛行,难以自保了,还有余力同情其他人,乐观或是单纯到了极点。如此爱耍小聪明,我有什么好管的,一笑置之罢了。

        ”多谢。”

        接过薄纸,目光扫着其上的记录。难民的文化程度不高,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完整的名字,其余的是诸如“陈大伯”、“曹嫂”之类的俗名,一眼望下去还有不少重名,落实到个人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罢了,名字……”我突然想起这样说不妥,即刻收语,惹得成亮在一旁好奇追问。

        我感到麻烦大了,刚还想编造一个村野少年会感兴趣的故事打发他,不远处安置难民的临时营就发出了不小的骚动。

        甚至有人惊呼打翻了炊具,热水烫伤不少人。

        我觉得自己给自己找事,和成亮一同赶去处理。不过是老生常谈的话题,食物分发上起的冲突。

        看看面黄肌瘦的难民和同样体态营养不良的村内人,我这才想起自从传染病侵袭碧落村后,一切农业活动都被我制止了,病情控制下来后,也一直没想到在小范围内开展农业活动。

        但是,如果现在开展农业生产,恐怕病情,将会得不偿失。但饥荒问题急需解决。开通村子和外界的联系显然也不是良策。

        我正头疼着,难民方面又不肯安稳,也许是我年轻又面善,见惯人事的难民们哪里肯服。一个接着一双肆无忌惮地相互大打出手,撕扯着彼此的衣衫,唯恐天下不乱。

        来回折腾几次后,其中一位村人突然疼得闷哼一声,猝然倒地,手臂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深深的勒痕。

        ”发病了!他发病了!”人群中一声,顿时人群一片更甚的恐慌与闹腾。

        我还来不及思量前因后果,眼疾手快立刻结术阵把发病的村人区隔起来。借着术法的光亮,病患在内中虚实难辨。

        可是我看得清楚,这不似往常的病发症状,就连速度也翻上几倍。

        又是病变,只好先收起来再议。

        即刻疏散人群才是首要,我吩咐村人站向营帐外,难民按次序排队。一群群人如受惊狡兔四窜,愈添其乱。

        我深吸一口气,拦在正准备四散而逃的村民面前。

        我先前用过一点微末之技,让村民们见识过忤逆我的下场,一朝蛇咬,十年井绳,他们不出意外地首先噤声照做。难民们不服软,还准备大闹一场。

        我只好加重手段,杀鸡儆猴,“不听反抗的人,一律照病患处理!”

        雄浑低沉有力,一下子压下了不少难民的骚动。

        我见有希望,立刻下令,“村人按照以前的方法处理,难民自己组合,三至五人即可,每组挑出带头的来我这里,我会……”

        “吃的要怎么办啊?”人群中的声音细弱但掷地有声,一下子引爆不少议论。

        这是一个难题,分发不服众恐怕会结下仇恨,太服众恐怕得吃亏。没有人愿意接这种“烫手山芋”,更何况目前最重要的是恢复生产。

        祸不单行。我准备好糊弄过去的说辞,刚要开口——

        一片嘈杂中,起先还靠在村头感慨“人间不值得”的马村长突然拄着拐杖急急赶来:“褚姑娘——”戏一般的唱腔。

        我一时更火大,急急地把马村长推出了临时营:“不是说过不能轻易来此地——是说,何事?”

        村长颤抖的枯手捏着一张信笺,字不成句:“褚褚姑娘,信有人给你的,在村头”

        先感谢佛祖不是什么坏消息,然后我接过信,正反翻着信笺,疑窦忽起——

        市面上最常见的浅黄色信封,正面空空地留着红细框,没有署名,干净得连一点浅浅的墨迹都是奢求。

        “是谁送来的?”我突然心生敬畏,小心翼翼撕开信封,往半透光的信封内侧望去,斑斑驳驳的光影投在粗糙的笺纸上,神秘莫测。

        “是——额不认识但是啊,老头子我……,”村长还在一边自顾自的说书,关于当时的情况何其戏剧化地紧张,紧张到他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激发起来年轻时的风姿,一路几百里冲刺而来如斯等等的碎言。

        我平日里心情好,听下乐过就作罢。但今日实在无需堵村长胡言乱语,目光落到纸上,我看到清癯的寥寥数语

        「月行编伍供食,清患后再作计画」

        写信人如此惜字如金我无暇顾及,唯有编伍制在我脑海运转。

        民以食为天,在如今的局面,要想维持疫情和农业生产最好的平衡,还要防止难民们与原村民的资源争抢矛盾,编伍,二三分,小组制重启农业生产,以小组形式分发粮食。既能相互制约怠懒邀功的现象,还能防止生产资料的不平衡,最重要的,内部矛盾由内部自己解决,大减不少“乌龙事”,颇为我省力。

        再者,非常局面,总有利益和求生欲在人们之间权衡,最终能达到最高存活率。

        光影斜射,但见纸面粗粝微黄,颇有古旧年画的韵味,若非内中的信纸墨迹新鲜,说成是压箱底的锦书旧信想来也不会有人质疑。

        我想问这封信来自何人,但是放弃了。这个时机,连早些时候的难民也都进入了碧落村。请人在村头传信,想必是掐准了机会,想也知道人肯定不在了。

        “罢了,先处理眼前事。”

        安置好难民,分配组结束已经是深夜了。我疲累非常,除掉衣衫,浸泡进热水里舒展开,愣盯着屋顶好一会儿,突然想起那封令人不安的信。

        我把那份信笺从衣衫里翻出来,展开来一个字一个字打量。

        眼睛刚开始看到“食”字时,突然浑身激灵了一下——

        “人”字头的一捺侧缝压得很低。

        我愣愣,继而突然开始疯狂地在笺纸上扫描着:

        “行”、“作”,如出一辙的中部瘦窄;“月”、“清”,左竖的端头有浅却明显的勾折。整张信笺的字清晰有力,细长清瘦,有浓厚的瘦金体的笔法,却在少许勾折、一笔为先处颇有个人风格,显出犀利不容置疑的作风。

        我自认见字无数,记忆非凡,写这种字的只见过一个人。

        哆嗦了一下,突然明白方才乍现的不安感是从何而来了。

        (二)

        直言,我收到信的时候,内心并无很大的波动,倒是好事的门人们围在四周评论不休,夹杂着檐外的雨滴拍打在窗棂上使人心烦非常。

        我振袖起身,把门人们挨个推出房间后,把门一下子用力合上。房间登时一片死寂,我把后背抵在门上许久,斜视着那封信,扫到其上赫然的朱色评语,简单明确:「不合格」

        偌大的信纸上,只写了三个蘸朱色的字,显得突兀非常,其下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我并非不可一世、不能接受批评的人,但还是对这个莫名的评语心怀不甘,最使人在意的——这不是我熟悉的字。

        细细打量这稀少可贵的三个字:“合”、“格”字不约而同的侧锋压的很低。

        典型的手指瘦长,手腕不像是习武之人的粗犷有力,一头蘸墨不饱,又不似是激昂的性子。三个字愣是让我看了这彻彻底底,即使闭上眼睛,犹然凸显得狰狞。

        我派出去处理任务的门人中有四成被当场收回尚贤宫,招呼都不打一声。剩下的几人带着这封信灰头土脸地回来,脸色阴沉不佳。

        又要问出前因后果,又要亲自带手下人回来,我觉得自己再怎么胡思乱想也比不过亲上一次尚贤宫更实际。

        “那里——再上一层楼,左转第一个房间……若是人不在就去藏经阁看看。”欲星移指指廊道深处,回过头看我。

        “多谢——诶——还有事?”

        我刚要几步前去,突然被欲星移毫无预兆地拽了一袖子,猛然回头。

        “事务中止了?被收回几成?”欲星移突然正色。

        我正奇怪这件事哪里走漏的风声,神色怪异地回望他一眼,有一搭没一搭糊弄,“也不多吧……就这样。”

        “兵来将挡吧。”慢条斯理。

        “却是着邪,怪哉!”我拍拍欲星移肩膀,转身身姿轻盈三步作两步上了楼,消失在暮色半遮的廊道深处。

        欲星移叹了口气,望了望天色,想起一个绝妙的地方正适合暂避风头。

        (三)

        默苍离旁若无人地翻着面前的书册,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半掩的窗楣投进来澄黄色的暮色,却没有半点温度,不知是清秋自来的凉意使然,还是屋内另一个人非凡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我自然不想空手而返,只好把回信拿出来摊在桌上展平,深吸一口气抬头,抬头盯住默苍离清凌凌的眉眼:“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你强行召回的我的门人。”

        “字面意思。”声音没有起伏,轻而微哑,“防洪工事做得如此简单粗暴,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你。”

        简单?我觉得好笑,不满挑眉又冷哼了一声,回呛他:“还请钜子赐教。”

        默苍离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抬手,展开地图,瘦长的手指在注红的方位上指点几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不合格。”

        中原谷地多有村落,虽说富庶毫无疑义,时逢多雨季节难免成了人间炼狱,安土重迁是一点,背井离乡又是另一码事,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设置防洪工事,以绝后患。

        如是工作一月有余,突然间派出的门人被强行遣回,惊异之余,连攻防措施也出了差错。

        我循着默苍离的指示,看着被指出的部分几乎涵盖所有关键的部分。

        几乎全然否则,我盛怒,突然抬头:“理由呢?”

        “用思考代替发问。”

        莫名对这句话有点熟悉,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里。

        回想当年接触到墨学是万般巧合,正巧上一任九算平日偏爱四处游历,结识我为忘年之交的小友后,我便顺理成章拜入其门下学习。师徒两人都不是坐得住的耐性子,一拍即合,继续在外游历授学,前后几载我便极少回尚贤宫,素来只与关系较为亲近的欲星移书信往来。

        偶尔良心发现,回次尚贤宫,总是与欲星移走在尚贤宫通往藏经阁的复道上闲谈。作为与神秘的默师兄师承同一个师父——彼时的钜子——欲星移与默苍离朝夕相处,见闻也颇不一般。

        我对这位师兄的认知全然来自其余门人的叙述,大多源自欲星移。

        欲星移曾神神秘秘地说,“他的言辞很特别,他最爱对我讲的一句话就是——「用思考代替发问」,”兀自默了默,补充说,“……妙哉。”

        有何妙之?细细品一品,不过敷衍。我彼时用看另类的眼神看向欲星移。

        收回思绪,长叹一声,我扯过地图往默苍离指示的方位看去,表面上看地势崎岖是不错,但如果如此浅显,却是轻视墨家门人的能力。如果是,隐患呢?

        “一个问题,你有考虑过后续吗?”当此时,默苍离的数落不偏不倚。

        真的没有,我如何想得到如此平淡的地区还需几个人来回勘察。

        “我替你去过了,表面是河道,底部流沙随处可见,你着实天运不差,如果再继续建下去,沿山路的居民免得等下一次山洪了。”

        (四)

        可要去见他?

        我在水中吐出几个明明灭灭的水泡,屏气直到极限,才猛然把头伸出水面,霎时,被突如其来的寒凉怔了怔。

        只是追忆了点往事,竟然忘了水在一前一后间已经彻底凉透了。

        如果去,估计免不了一番教训,我近日里心情不佳,不会自己主动找罪受,可是不去——

        “采用了信中的办法,人情是欠下了……不去,于情过不去。”

        我顾不上水寒了,再一次猛然一头扎进水里,又吐了几个水泡。

        冷水果然能清晰头脑,我觉得现在自己内心清澈见底,透过帷幔望夜空,颇有迷离之感。

        若是借老三之言,便是:“兵来将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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