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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起如屑


【篇二】事起如屑

        (一)

        “抱歉叨扰!我来访一位先生……”

        我一边四处望着“风明雨盏“客栈内堂雅致的布景大饱眼福,一边和前堂穿戴齐整的招待伙计搭话,脑海中逐渐浮现默苍离的侧颜。

        上一次初见已是数月之前,印象模糊,我正挖空心思,字句千万,思忖着如何向伙计描画默苍离的容颜,招待就立刻反应了过来:

        “姑娘,这里请。”

        又被他先了一著!但到底是省事了。

        我随着使者往楼上的雅间而行,下意识地停在一个房间前,使者也应声而停。我有点莫名地望望他,使者微微欠身:

        “先生暂时外出,请姑娘稍等片刻。请。”

        “请。”

        原来是自家探子。

        我回头等到使者渐渐远去,驾轻就熟地进到房间里。桌椅和墨砚的陈设并无特别,但正是因为毫无特点,想来应是默苍离没有动过房间初始的设置,更显沉静地诡异,仿佛尘封,无人涉足。

        不寒而栗。

        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啧声,乍然回身突然撞见默苍离淡淡的目光,一下子心脏漏了一拍,倒吸一口凉气,怔在原地直直地目送着默苍离步入内室,在桌案前缓缓坐下。

        直到默苍离伸手把宣纸展平,我还怔在原地不动弹。

        “何事?”

        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你走路没声音,但我还是决定办正事,上前挪开会客的太师椅,坐在默苍离对面。

        看破字体后,我便意识到默苍离是有意指引我来见他,但碧落村处在中苗边界,商旅往来繁荣,因而提供旅宿的处所数量甚巨,但默苍离显然不会做这种事。于是我便思量着一切他可能留下的讯息,除了字,就只有纸。我用手捻着纸质,想到了“风明雨盏”客栈。

        “风明雨盏”提供的商用信纸统一是由专有井口水造制的,因而所制纸张粗糙却顺手,吸墨迅速,销量不错。

        想当初我第一次与这种纸结缘的时候,还是因为每日晨起练书的太叔雨,彼时我们还达成过一致公识:

        “风明雨盏”不做垄断造纸行业真是可惜了。

        “此言应是我问你。留下信纸,应该远非如此简单,为何留讯息让我找你”

        说完了发现自己语速有点急。

        “同样的初见目的。”默苍离停一停,补充之,“你虽是粗劣的思维,至少可塑。”

        此话颇有根源。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彼时玄之玄针对宗教信仰方面的弊端所撰写的策论内容在墨家内部传阅,举措可堪上上等。但自从其中的“控制传教人,以愚治愚”的思想被默苍离一议驳回后,玄之玄那一学年的策论分数降到了零,墨家内部对玄之玄的风评也一落千丈。对于此事,玄之玄硬是面不改色,坚持自己的做法。后话是,只依靠其余几科的分数,还是毫无悬念地在众墨家学徒中脱颖而出。

        玄之玄此等反应并非空穴来风,他与默苍离的隔阂可以追本溯源到长久前的一次墨辩,彼时的辩题并未如此露骨,但言谈举止受到观念影响,难免相冲。

        “任何人有免于愚昧的权利。”

        “世人生而愚昧,故吾以愚治愚。”

        辩论持续不下,当时的墨者门人或感兴趣,或凑热闹,都纷纷选定立场助威,凰后与欲星移还为此领头划分阵营下注,赌约条件据说不小。

        玩意十足,我理应参与,但当时两下思忖,觉得两位师兄讲得皆得其理,况且考虑到两人都不是池中物,过早结下怨怼不是好事,故没有掺和这场闹剧,后续情况也没有了解,只在一次偶然间听闻到玄之玄为自己拟定新的道号,目的是为了回应默苍离,有意为调侃自己,其中戏言传得沸沸扬扬

        「蒙昧始觉」

        表面上是调侃自己痴愚往生,受钜子一语道破而蒙昧始觉,潜台词么,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固执不改罢了。

        我这才明白有必要去关照一下凰后,毕竟那厮当初下注在玄之玄身上。

        不意外地,改自道号的绰号“蒙昧不觉”不胫而走,在墨家内部传得风生水起,玄之玄却也超出我想象般的从容,即使有师兄弟们当着玄之玄的面如此称呼他,那厮仍是目光如炬,毫无退缩之意,仿佛权将这个绰号当做自己对抗默苍离一份意识殊荣。

        如今遥想策论文之事,我两相前后思量下,才明白默苍离给玄之玄的策论评零分的举动,亦有其根源。那场墨辩改变不了玄之玄对世人的态度,更甚者,玄之玄之后还将理念渗透在一次次教导门人的言论中、行事举止里。

        我愈发庆幸,当初不参与是明智之举。

        “首先,情报。”默苍离垂眸缓缓压平面前年代已久的手稿,瘦峋的手指和指节在粗糙的纸上轻轻摩挲,复古清癯交织。

        我习惯性将目光转向窗外逐渐西斜的暖阳,记忆在脑海里一点点清晰。

        原本小村落的疫病不会大到惊动墨家,只是因为碧落村地理位置特殊,处于中苗边境,商旅军队往来频繁,疫病爆发后,不少伪君子明里出面解决,暗里采用一旦发病就立刻处死的手段,中间依靠些名利事,谋财害命。但执行人到底手段粗浅,引起不小风波。

        我原本就中意碧游村的自然条件,想来若是处理了,顺手培植势力,日后办事会方便许多,便顺势按下风声接手碧游村,全面封锁。

        我到了此地才明白,笞痕症在碧落村由来己久。但村人们并没有隔绝与外界的往来,而且恰恰相反,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碧落村的商贸极其繁荣,换言之,笞痕症从来不是村人们的困扰。

        起初结合村人们的叙述,我初步判断笞痕症是一种遗传病,且发病情况并无规律可循。但这半个月来,这种想法被彻底推翻。笞痕症不仅是传染病,而且传染速度远远超过了万济医会记录的所有历史病症。

        中苗近日战火不断,在我接手碧游村几天后,附近大批难民开始陆续进村,之后便是第一起病变的开始。

        起初新型病症发病人数占当时迁居难民的七成。之后略有降低但高于五成不下。其中或有原居住村民抗性产生之故,具体致因不清楚。

        “不明晰?”默苍离突然出声打断我,“到底是不明晰,还是不关注?”

        如此想来,确是巧合中的巧合。我深吸一口气,近日来只关注从病症上下手,竟忽略了探寻病变原因,从这段时间的病变情况来看,大抵与迁入村内的难民脱不了干系。

        “若如此便是…不妙…”

        我突然惊觉,昨夜新迁入的一批难民尚未进行隔离,需即刻赶回,我骤然起身,

        “钜子,事务尚未处置,先行一步……”我还未来得及说“请”字。

        “你,停一停,我与你同去。有任何问题,路上问便可。”

        听此言,我蹙眉,惊异回头,眼神在钜子与桌案上散落的书稿间来回游弋。

        钜子向来对九算的行踪不甚介怀,毕竟都是想法纯熟的智者,做事不需自上而下的指点,只需做好分内事。如今情况,恐有端倪,但我心内已决定,必须退却。

        “不劳烦钜子,况且正是关键时刻,我还需即刻赶回处理。”

        只见钜子起身,古井不波的眼神将我定定望住。

        “既已见得你之疏漏,便顺手帮你处理了,越俎代庖,这样可行?”

        这一步都算到。

        我如何听不出钜子这是语含讽刺,心内正急,便按下怒火,不与之计较,想来也是又欠下一份人情,从乐观的方面想,他一同前来,也多一个可商量之处。

        “自然…可行,感激不尽。”

        (二)

        车座内,斑驳的日光从朦胧的纱窗外投来,迷蒙地照亮了默苍离的侧颜,车内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珠翠玉佩环和衣衫窸窣的轻微声响,身边人安静得喘气声匀调有节奏。

        我莫名心安,一连安坐许久不出半点声响,突然惊觉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因长期维持不舒适的姿势而双腿麻痹,万蚁噬心的不适感一阵阵传来,我望向窗外的晃过的风景,排遣忧思。

        “为何对我存有戒心。”

        默苍离突然出声望向我,深邃若潭的眼神没有悲喜,看不出情绪。

        值得奇怪吗?不过是为规避风波罢了。

        方才轻微挪动压在身下的小腿,被默苍离猝然一问,我一时间显出怪异的神色来。

        “相识不过半日,若我推心置腹,才值得一问,不是吗?”

        “有理。”

        我俯身托腮,换一个角度凝视默苍离,直到找到一个看起来略减清冽的样子,沉声发问,

        “你还未回答我,找我到底何事?”

        “凡事都有目的,动机比结果更重要。”淡然的回答。

        我觉得这又是打哑谜,一问更显玄乎,倒不若不问。深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淡然的药香,若其人。

        “真上乘的药香囊,莫怪我在客栈房间外就隐约闻得。记得下次要掩饰,行踪容易泄露,虽然也很少会有人鬼精到闻香味就是了。”

        我挪动身子,继续深吸几口,意犹未尽,

        “然而,辛夷花好似过量了,隐约还有一丝檀香,既非炫耀家财之意,就是…钜子睡眠不佳吗,还是夜长梦多?……”

        默苍离微蹙眉,往后座移动一大截,车身突然猛烈颠簸。

        “啊,到了。”

        我纵身下车,片刻没了身影。

        默苍离抬手轻揉生疼的太阳穴,早闻九师者性格若其师,健谈非常,今日亲自一见,还是感到不一般。

        “倒不如不熟,省却了许多繁言,直言遭罪。”

        (三)

        “你提的,我已让白日无迹去办,立刻会有结果。”

        铁骕求衣并肩与我站在营帐之外,即将入夜,铁军卫正在安营扎寨,满眼皆是点点炽热的火堆遍野,铁骕求衣迷蒙地望望远方黛色的山峦,

        “你去见钜子了?”

        我这又是一惊,为何行踪被铁骕求衣了解得如此清晰,若是尉长的情报功能,近日来战火不断,想来铁骕求衣也不会费人力调查我,却是一时疑窦心生。

        “是…不过错了一点,不是我去见他,是他找我。值得奇怪吗?”

        “你不常待在尚贤宫,尚不熟悉他,自然不觉得奇怪。遥想当初你径直去钜子房间之时,老三美其名曰,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巾帼豪情……”

        “哈哈!有这等事,竟如此夸张。”我抬头朗笑几声,还以为铁骕求衣有意开玩笑轻松气氛,转头回望铁骕求衣英气十足的脸庞,却见后者并无玩笑之意。

        我突然噤声。

        “那天,我被老三告知你来尚贤宫见钜子,神色不佳,并不感到奇怪,只是你的反应与我们几人料想全然不同……”

        我沉默不言,听得出来铁骕求衣这是迂回战术,想要免去正面回答,逼我开口。

        铁骕求衣见我没有应声,继续道,“…这一点倒出乎我们意料。”

        “唉呀!你们的反应才是让我一惊啊。依你之言,我应该有什么反应才属正常?”

        我回想起那天在尚贤宫留宿时,凰后嘘寒问暖的样子。

        “不会是烧坏了吧?”凰后一脸担忧地捂着我的额头,看着我的眼神像看傻子,“却不是淋雨了?还是被他羞辱直到失去理智了?”

        我早先被突如其来的亲热一惊,推搡着身材夺人心魄的凰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语无伦次。

        痴愚的反应反而更加深了她的猜测,换来一声娇声的轻叹。

        我扶额,“不堪回首。”

        “老三还为此躲到后山去避了一晚,担心你出来受刺激太甚,会缠他不休。”

        我这时回头看他,铁骕求衣嘴角含笑,引得我不用想也知道这背后有多少曲折的“故事”。

        “却是轻视我?真是——啊,莫怪那天老三莫名染上风寒,鲛人体质,受太多山间瘴气,不病才怪哉!话又讲回来——那我是不是要怒火中烧,发泄完之后,自闭好几天,才属正常?”

        我有意打趣铁骕求衣。

        后者却是——

        “是。”坚定的回答。

        我突然感觉反被铁骕求衣打趣了。

        不过转念想想,墨家十杰都是人中龙凤,被默苍离这样毫无底线地羞辱,讲得一无是处,有这种反应倒是很正常,何况我又忆起往事,对于九算其余几人的反应了解得明澈了。

        “唉,……真是何苦相逼,其实我起初刚拿到那封信的时候,和这种反应也差不多,但或许是顾念到我的年纪尚小,不多作批评。而且我见到他之后,就觉得他……唉,罢了。”

        “是不是,很特殊。”铁骕求衣突然沉声道,“言尽于此。”

        “哈!英雄所见。”

        我笑笑,好像这时回到了过往,诸位九算同修同窗的日子,在会间的罅隙对窗偷懒闲聊,传传默师兄如何神异。那时的他,策论、兵法、思维、话术……无一不是十杰之首,年少轻狂,骄傲明媚得有点灼目。

        有目共睹。

        抬头望望铁骕求衣英气十足的脸庞,猛烈的山风正从营帐后袭来,后者则是一身战袍未卸,沾血的披风被风扬起,他重新转向沸声阵阵,正在扎营的军队。

        裹挟这苗疆特色的珠串在狂风中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铁骕求衣的声音不响亮,却掷地有声,

        “墨家十杰,总要有一个结束。”

        震如千钧雷声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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