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梦14
达先生这时候的声音又轻又慢，他对艾小姐认真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的语气语速。
在不那么吵闹的夜晚，那声音将将好可以沿着月光传去艾小姐的耳朵，不急不徐得流过去，又恰恰不会断掉。
他握着艾小姐的手有些松弛，不再是那种满满的握着，稍有些发虚，但没松脱开。
“艾小姐，我真是个很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我读书学习都是为了能和情绪和解。”达先生常常用阐述自己的方式开始一段独白，事关于他，他不能把自己抽离出去。
“对现在的我来说，你是我很看重、很要紧、很珍惜、很舍不得的人，我没法想象，如果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或者结婚了，我会产生什么样的多大的情绪。”
达先生在说谎，他知道的，他在梦里见过那种情绪了，汹涌的、如山的、失控的情绪。
达先生觉得喉咙很干，嗓子也发紧，声带的震动就像锈铁片在刮擦。“我很害怕。”
艾小姐和达先生在一起已经蛮久了，达先生一个月来见她两面，节假日的时候艾小姐就回去见达先生。
她见过达先生太多的样子了，神气的，迷糊的，尴尬的，蔫坏的，邪气的，那些样子太多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那些样子都蜕去以后，达先生就会恢复成他最常见的，闷闷的样子。嘴角抬不起来，眼皮抬不起来，肌肉抬不起来，心气儿也抬不起来。
但，他现在的样子，让艾小姐非常陌生。
艾小姐看不到达先生的眼睛，他的眼皮垂得也太低了，晚上的光线也太差了，把眼皮投下的阴影拉得很长。
艾小姐能看到他的脸皮一下一下极小抖动，能看到他的鼻翼收紧又舒张，能看到他的喉结吞咽着咕哝，能看到那张本就说不上好看的脸的阴在凝结。
她有些感觉不到达先生手心的温热，在温热的夜里。
艾小姐不知道达先生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她不想听了，那一定是让达先生害怕的。
他刚刚说他很害怕。
艾小姐握住达先生的手，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上的肉僵硬紧绷，有点发颤。手心有汗，指尖没有温度。
她紧紧地握着，紧紧地握着。
达先生说完他很害怕就一直沉默，他早就停住不走了，立在行道正中，已经出神。
他说他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多大的情绪，于是情绪就来给他看看，是什么样是多大。
从胸肺涌上来，堵着喉咙，抵着舌头，再到脑袋里搅一圈。达先生想喘气可是张不开嘴，达先生想说话可是张不开嘴，达先生想咬住下嘴唇可是张不开嘴。
像深海，像宇宙，孤立无援。
他明明就已经和艾小姐在一起了，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为什么动不了。
然后，怎么办？然后，哪一个是梦？然后，是温热的手心，从左边侵略过来。
达先生浑身打颤，全身的皮都缩了一下，从后腰紧到头皮。他必须抓住，必须用全力去抓。
艾小姐紧紧握着达先生指节分明僵硬发颤的手，手汗发黏，指尖像木头，手心指腹的茧像刀。
她就这样紧紧地握着，把温度传过去，她轻声唤达先生的名字，达先生听不到。
达先生无助地用尽力气握住左手边的温热，他硬是撬开嘴巴，在喉咙最靠后的地方含糊着磨蹭出艾小姐的名字，一声一声。
艾小姐看到达先生的嘴唇开始嗫喏，很轻很颤抖。达先生不爱喝水，嘴唇常是那种干燥发白，他嗫喏得很艰难。
艾小姐像凑上去听，忽然右手被达先生猛得抓紧，非常用力的一握，直接挤到骨头。
她吃痛要抽手，但抽不出，达先生那么用力，手背的筋张牙舞爪，小臂的肌肉收缩。
艾小姐要抽出自己的手，那太痛了。她看到达先生猛得一矮身，含着胸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发出窒息后突然被放开咽喉的声音。
之后是短促的咳嗽和不稳的喘气，他钳着艾小姐的左手终于松开。
达先生伸出右手，两只手包着艾小姐那只被他狠狠钳了一把的手，很轻很轻地揉着。
他还低着头，矮着身子，紊乱的气息从嘴里喷到艾小姐的吃痛的手上，是热乎乎的气，很柔和。
“对不起，艾小姐，对不起。”艾小姐又听到了达先生的声音，依旧是很轻很慢，嗓音低沉，只是那么的弱。
达先生从没有用这样弱的声音说过哪怕一个字儿，他总是带有底气，又沉又稳。
艾小姐伸出手，从一侧扶着达先生的头，想向他的脸摸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去触摸达先生的脸。
她感觉到他被达先生包着的手上落了一滴水：“达先生，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艾小姐。是下雨了，我说过今天晚上会下雨的对吧。”达先生感觉到了艾小姐从他头发上顺下来的手，很乖巧地蹭过去。
骤急而来的雨，一粒粒落在地上，留下拇指尖大小的水印。
艾小姐摸上达先生的脸，摸到了一点点湿湿的雨水。
达先生的脸还挺光滑的，就是有些死皮，摸着不那么顺。
艾小姐很轻很轻地摩梭，像在哄一个孩子，她指尖上时不时还传来达先生肌肉抽动的触感。
雨开始变大，不过达先生矮身低着头，脸上沾上的雨水没再变多。
他直身拉起艾小姐就走，没让艾小姐看到他终于抬起来的脸，走出两步才说：“我们去前面避雨。”还是很弱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雨撕碎了。
“艾小姐对不起，弄疼你了。”达先生展出一个笑容来，很是歉然。
艾小姐不关心他的道歉：“达先生你没事吧？不要说了，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达先生一直都藏着那样可怕的东西在心里嘛。
达先生的笑僵住了，他的目光好像一下穿过了艾小姐，好像一下穿过了雨幕，好像一下穿过了这座城，好像一下穿过了这个世界。
那像深井一样平淡的深黑色眼睛，极慢极慢的把焦点收回到艾小姐的脸上。
艾小姐不说话，直勾勾地冲着达先生的眼睛看过去。他不大的眼睛怎么那么深，她有点怕达先生这样看不到头的眼睛，但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一点不让。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即使瞪着人，也是上扬的桃花瓣啊。
达先生一伸手，在艾小姐的脸上捏了一下，打断了那双直勾勾盯来的桃花眼。
“那个梦我没说完呢，后面还有一些。”
达先生依旧柔着声，把后半段梦和艾小姐说了。梦中艾小姐的疑惑，拒绝还有生疏，都说了。
“没有了吗？”达先生一直用平淡的语气说，好在他说的事儿也有着吸引人的地方，艾小姐听得也入神，听到达先生醒了的地方，想知道还有没有后续。
达先生摇摇头。
“艾小姐，如果你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了，我可能会给你写一些东西。”
“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一边写，一边就会少喜欢你一点。你知道的，就像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说的，每天少学一点，只学到09，一百天以后，09的一百次方，就不剩下什么了。”
“如果运气不好，你没有每天少喜欢一点呢？”艾小姐很容易就发现了问题，在达先生故意不说的地方。
达先生笑笑：“那我会把写给你东西拿给你看。”
艾小姐叹了口气：“达先生，如果是我的话，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了，不管你做什么我应该都不会接受你的。”
“嗯，我知道。”达先生轻声接话，那种弱的感觉消失了。
“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不会想看到你写的东西。”
“嗯，我知道。”
“所以，如果那是真的，你不要拿给我看。”艾小姐用好听的声音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憋的意思，就是也和你说下我的想法。反正是如果，我们现在在一起呢。”
达先生眨巴着眼，一下接着一下：“我不知道。”他回答的是不要拿给艾小姐看。
艾小姐在心里叹气，达先生就是很倔得一个人。
“如果我拿给你看，我就挑一个最不恰当的时候。”达先生很认真地说了句。
“为什么？”
“这样会让你讨厌我，我很过分对吧？”达先生笑得满是歉意，好像他真的做了一样。
“雨停了，艾小姐。现在很晚了，我给你叫车回去吧。”达先生已经一点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艾小姐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摸到了一片片软肉。
“嗯，好吧，那我回去了。”艾小姐应声，又想到什么，“你晚上还回的去吗，现在是不是没车了。”
“回不去了呀，我去你那住啊？”达先生嬉笑着。
艾小姐不惯着达先生：“切，天桥底下，自己去。”
达先生乐呵呵地笑：“没事的，我订过房间了，明天上午再回去。”
“回去早点休息艾小姐，今天还挺累的，谢谢你。”达先生说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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