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局外之人
依据驷彰的判断，这一次新郑粮价上扬的背后，并不只是寻常的供求波动那么简单，在晋郑两国开战的背景之下，恐怕也有些人刻意选在此时翻云覆雨。然而，驷彰对于自己的判断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因此才要求进行这次的调查。
可惜，罕欣虽然允许他查探此事，但是却又不许他调用新郑公府的资源。驷彰既不满，又无奈。毕竟印衢的反对态度坚决，分量很重。而且他拿出了与商人历代缔结的盟誓，也让人无可反驳。罕欣不得不因此调和自己表现出的立场。只是罕欣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是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驷彰的手脚。因此，在京邑的粮食运到之前，驷彰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甚至连市中都没去过，以免惊动了自己的猎物。
不过，这五天里，他倒是也并非一无所获。驷彰本以为自己这次得孤身奋战，最多有几个特别亲信的家臣可用。可是由于墨翟和他弟子入住家中，他却意外地收获了一大批好帮手。
墨翟感谢驷彰的收留，听说了晋郑之间的战事之后，曾提出去见晋军军卿，想办法说服晋国退兵。可是驷彰想到按照当国的策划，这次的“交战”其实只是个幌子，只好婉言拒绝的墨翟的好意，只是请墨翟和他的弟子们帮忙调查粮食的事情。
墨翟的弟子里，多的是工匠，商贩，流民，没落子弟这样的普通人。他们生活简朴，日日劳作不休，虽然寄居人下，可是也总是在驷彰的府中找些可以帮得上忙的活计干干。只要不开口露出那一手名辩的绝活，他们站在大街上一个个毫无特异之处，而且又是新郑城里的生面孔。更妙的是，这些人组织严谨，尚同其上，对于墨翟交代的事情，完成地总是一丝不苟。
驷彰本来只是为了要货船才将他们请到家中，可是接触几日了却发现，暗中走访的任务，交给这样的一群人简直是完美的选择。
“这几日在市中，我在市中似乎看出了些门道来。”公尚过是墨翟的一个比较信赖的大弟子。他一直带着人在打探市中的粮价。既是为了驷彰收集消息，也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够早点负担自己的饭食。墨翟一直都提倡自食其力，用度节俭。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他的一众弟子过得都不习惯。
“请公尚先生赐教。”愈是相处，驷彰对于这群生活清苦，却学识渊博勤于劳作的人愈是佩服。公尚过一开口，驷彰便敛冠正色地回答道。
“这几日的市中，倒也完全不是没有供货量大价廉的粮商粮农。这些人大多是听说了新郑粮价高，而从邻近的地方赶来的外地人。只是他们往往一上货，就会被人很快买光。有几次，我侥幸正好抓住了上货的时间，可是和卖家说不了几句话，便有人在中途过来竞价。竞价的人总是肯出得比我更高一些，而这些外地人也只想尽量多赚一些，因此我总是买不到他们的粮食。”
“先生可记得住，抬价的都是些什么人？”
“记倒是记得住。不过，这几天遇到了三四次这种情况，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这些人买了粮食之后，确实会亲自运走，可是市中好像还是有别的人盯着，因此我依然买不下大批的粮食。”公尚过摇了摇头。“不过，这些人抬价的时候口气都挺像的，而且从来不细看谷物品质，只是急着运走。我是不相信他们不是同一批人。”
“如此说来，普通人眼下竟已经买不到粮食了？”驷彰听完，表情严肃起来。
“售卖散粮的商户那里，暂时没见过有人做这种事情，只是这些人卖的东西少了，售价往往也会高一些。但是因为有了这种商户，现在的新郑城里，一般人家中倒也不至于饿着。所以这些人虽然抬价，可是还并不是特别显眼。若不是我们要买几百人的粮食，也未必会注意到他们。”公尚过解释道，“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大量供货的商贩似乎都被盯住了。普通人若是因为开战而想要多囤积点粮食，我看就很难了。”
这样阔绰的出手，可绝对不像是寻常百姓的生活方式。公尚过带回来的消息，让驷彰对自己的判断更有信心了一些。
可是同时，他更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对手恐怕是有备而来。他们人手充足，不计开支，配合有素，布置已久。驷彰虽然暂时还拿不准对手这么做真正的意图，可是在高位的价格下买进了这么多粮食，看上去对方的野心可不止在生意上多挣几个钱。
然而，再想想自己这边，驷彰的心里不免暗自叹息。朝中最有分量的卿大夫印衢仍然守着旧时的盟誓，对这件事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来自代理当国罕欣的支持，则是口惠而实不至，看上去更像是在给自己和印衢都找个台阶下。
不过到目前为止，驷彰还算躲在暗处，还是可以悄悄瞄着猎物的猎手。对于收网的时间，他还有主动选择的余地。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极少数有利的因素了。只是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随着西去的郑军和众卿大夫走得越来越远，留给猎手下手的时间，只怕也越来越有限了。
在收到驷越粮船已到城外的消息之后，驷彰赶紧去请墨翟安排了几个之前没去市中露过面的得力弟子听他差遣。他请这些人在第二天携着新运来的米粮，去市中用低于目前市面上的价格来售卖。
由于他还得参加朝议，为了防止出现什么异常的情况，众人议定等到他退朝之后再出发。驷彰本人到时候则去市肆附近的南里，找个地方盯着出售之后粮食的去向。这样的安排也方便了他与众人的联络，以处理紧急的变故。反正以目前粮市的萧条景象，去得再晚也不怕没有摆摊的地方了。
次日的早朝持续到了日中。驷彰才回来的时候，墨翟的弟子们早就已经备好粮车器械，于是便赶紧出发了。而驷彰换了普通的青衿之后，也带着两个人，前往市场通向南里的出口附近等着。
这一批弟子之中领头的叫做高何。他原是齐国横行乡里的一霸，跟随了墨翟之后，逐渐洗掉了一身的匪气，现在看着只是个魁梧的庄稼汉子，看上去倒是很符合进城售粮的农人这种身份。他领着几辆粮车，满载着进入了新郑的市中。这一批粮食数量可观，高何还在布置着摊子，便能感觉已经有几双眼睛已经若即若离地盯上着他们。
高何摆出的价钱比市面上明显低了一些。他刚把东西都准备好，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过来问道。
“足下要卖这些谷粮？价钱倒是挺好的。”
见高何点了点头，那人又说道：“在下想买这些粮食。”
“老翁想要多少？”
“有多少，我都要。”
这人的回答，果然如同公尚过所言，胃口不小。老人出手阔绰的同时，还露出了一脸忧色：“现在要打仗了，不得不在家里多囤积些粮食啊。”
“老翁可要看看货色？”高何忍住了冷笑问道。
“不必了不必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老人连连摇头。
“老翁可是住在城中？”高何又问道。
“是，那又如何。”老者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只是催着高何尽快交割。
“老翁年纪大了，这几辆粮车你便一起买了去吧。既然就住城里，直接推回家，也少了搬运的麻烦。”高何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
那老人愣了一下，不过想了一想，倒也一口应承了下来。
高何微微一笑，装载谷物的粮车和袋子上，均有驷彰准备的标记，方便日后的追查。他又说道：“老翁家在何处？我们左右无事，帮你送到家里算了。”
“不必不必，在下家人也在附近盘桓，各位要是好心，帮我推到市外便好。”老人摆手道。
高何不再言语，刚要准备起身，突然听到了背后的一声娇叱：
“且慢。这几辆车的粮食，我多出一半的价钱要了。”
高何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回头一看，那个老者脸上的诧异神色，只怕犹有过之。他顺着老者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少女领着两个女侍，正悠然地走过来。
今日西宫那边退朝之后，公子萏也是略略收拾了一下，便直奔着城南出了宫去。
共姜夫人在宫中回廊中见到了她的这副着急模样，只道她是因为半个月之后的上巳春游，而去特地选些时兴的打扮。
公子萏走时还叫上了两个最近才回家探望过家人的女侍陪着，免得自己因为不谙买卖之道而露了怯。市中高何摆出的价格显眼，她们也看在眼里，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老者抢了先。老者出手阔绰得不似常人，女侍便和公子萏说了。公子萏觉得这说不定是个线索，看着老者将要离开，她便出声把他叫住了。
“这粮食我已买了下来，足下还要来抢什么？”老者脸上罩了一层怒气。
“你虽然要买，却还没付钱。我如果多出一半的价钱，我想卖家想必也不介意。人家进城一趟不容易，多挣些钱总是好的。”公子萏侧首向高何笑了笑。
高何没听公尚过说起这个情况，一时有些茫然。看到公子萏的目光飘了过来，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你能多出钱，我亦能出。”老者也似来了脾气的样子，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他指着公子萏，对高何怒道：“她出多少，我便比她再多出一个大钱！”
两个人都没由来地不甘示弱，开得价钱也是越来越高，很快就到了甚至两三倍于现在畸形市价的地步。高何缓过神来，赶紧叫一个弟子偷偷出去把驷彰找来。
驷彰带着人在南里这边盯着，本来想着顺着高何卖出的粮车和麻袋，追一追粮食的去向。此时听说出了这般变故，便让手下继续盯着，自己则赶紧赶到市中。这时高何的摊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了。
驷彰一时挤不进去，不过他还是能听得见人群中说话的声音。
“我这身上的首饰，非金即玉，都可以付给这位粮农。你想要出一样的价，怕是得装着十几车钱来。你能拿得出来？”
几日前在洧水边，这个声音把他从疲倦和颓丧中拉了出来。此时再听到，驷彰一下子便认了出了公子萏的声音。她的话音虽然还是像那天一样温软，不过语气却是在蓄意挑衅的意思。
“我若拿得出来又如何？”另一个声音有些苍老，更显得有些心虚。
“你若拿得出来，那现在就去取来付了，我便认栽走人。要不然，你就只能看着这几车粮食让我拉走啦。”
听到卷入此事的人居然是那个公子萏，驷彰不知怎么的就多出了些力气，一下子挤到了人群的前面。
公子萏一袭锦绣，玉面星眸，只是这么闲闲地站着，也流露出高贵端丽的气度来。
她正逼视着一个神色有些慌乱的老者，似乎是一脸淡定从容，可是驷彰还是从她眼底捉出了一丝顽皮的影子。
听说被无关的闲人坏了计划，驷彰来的时候本是一肚子气。不过这下弄清楚那人是公子萏，再想想对面老者的表现，他却突然觉得有些惊喜。
这场风波来得意外，却说不定可以给他一些额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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