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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驷马不能及


  驷彰了实在是太累了。

  如果不是终于隐约看到了新郑的城墙,他只怕已经昏睡过去了,即使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一人一车,两天两夜,六舍不停,他从京邑赶了回来。

  他早已经支撑不住疲倦的身体。上一顿饱腹的充饥已经是十个时辰以外的事情了。过去的这个夜里,他便一直是半躺在马车上,在月光下赶路的。还好于他这样世卿家族的子弟,御车可是从小耳濡目染的本事,这一夜虽是半睡半醒,走的慢点,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这没日没夜的旅程,他并不抱怨。相反,路上这两天恰逢望日前后,月明星稀,实在是帮了他的大忙。他一心要抢在授兵典礼之前,赶回新郑,面见诸卿和国君。若这两天夜里不能赶路,他想要从近两百里外的京邑赶回都城新郑只怕是有点麻烦的。

  唯一让他不满的,只有出来的匆忙,穿少了衣服这一点。虽然已是春暖的二月,可是一件短裘看来还是不够抵挡夜间反复的寒气。

  驷彰又把躯干和上肢努力地往裘衣里缩了缩。

  他的目光转向东南方,朝阳刚从高耸的城墙后面露出脸来。驷彰估摸着,现在最迟也到不了巳时时分。授兵的典礼,此时应该还没有开始。

  总算还是赶上了。

  时辰既然不晚,驷彰的心里也是舒缓了许多。拉车的马驹已经走上新郑城外直通北门的大道,这里又平又直,最适合马车驰骋不过。驷彰松动了手中的辔头,又挥手在马背上加了一鞭。嘶鸣声中,马驹儿奋起了蹄儿,向着新郑的北门踊跃而前。

  可是驷彰他人,却是缩成了一团,窝在了车厢里。

  离新郑约莫还有最后那么一两里路。在正戏开始之前,驷彰决定要尽可能的养精蓄锐。

  新郑,郑国的都城,正在等待着两百多年来第一次由国君亲自参加的授兵典礼。(1)

  城中黎民百姓因此增添了许多热闹。不过对于朝廷里有关部门来说,这可能是史上第一的混乱时节了。

  “襄库里的蝥弧旗就只有这些?”太宰指着襄库呈上来的木匣质疑道。蝥弧旗是郑国国君专用于征伐的旗帜,这木匣里盛着的两面,颜色陈旧也就罢了,边上还起了毛,实在不像堪用的样子。

  “这几天襄库里面都找遍了,能拿出来用的旗子也就这些了。”面对着太宰不满的诘问,主管军资旌旗的马师罕鹏丝毫没当回事。“反正是摆摆样子的而已。许久没有国君领兵,这几面旗帜也是祭祀的时候偶尔拿出来用用的。”(2)

  太宰对罕鹏这一脸无辜的态度可不满意。然而罕氏是世袭当国的大族,是朝政的七大卿族之首,自己实在惹不起。再说,旌旗保管不当固然是襄库的过失,可是仓促筹备一个两百多年来未曾举行的仪式,太卜写不出合适的卜辞,太庙找不全相关的制度,不论哪儿,眼下谁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还好几乎已被以罕氏为首的七大卿族架空的国君压根没有什么指挥士卒的机会,这些旗子凑个数大概也不会造成真正的麻烦。太宰也只能往好处想想。

  刚遣走了罕鹏,他派往织染署的两个涓人两手又空空回来了。

  “公子骀人呢?”

  “公子骀还是闭着门不见人……”涓人无可奈何地答道。

  织染署丞公子骀是国君郑伯已的庶弟,亦是被指定留守新郑的监国。典礼即将开始,却始终找不到他人。其实,也不是真的找不到他了。都知道他躲在织染署里面,可这人脾气古怪的很,请他的人连着去了几趟,统统是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回来。

  这两个涓人可没有罕鹏的家世,立时就被痛骂了一顿。可是太宰仔细掂量一下,自己只怕也是请不动公子骀的。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找救兵。新郑城里,公子骀最听他三妹公子萏的话。太宰赶紧进了宫,可没想到来的却是不巧。

  公子萏倒是没去哪儿,春困的她,今日只是起的晚了。

  辰时已过去大半,她才刚刚梳洗过,还未开始享用她的早食。太宰来的时候,宰夫正好送来了吴羹和粔籹糕,纵使他已经用过了早食,可是此刻看到这些,不免又觉得饿了起来。

  “孟兄那个织染署丞当得惬意的很,恨不得整日就住在织室里。”公子萏今年刚十六,笑起来的声音脆生生的,“你们来西宫找他做什么?”

  送来的小食正是热腾腾的最诱人的时候,这当口要是得出宫去,岂不是太可惜了。公子萏坐在镜前,一边品着甜糕,一边让女侍帮她梳妆打扮着。她还未行笄礼,仍是一身孩童打扮。女侍给她做了个双丫髻,两绺辫发贴着舜英似得面颊儿垂在颈边,辫稍儿上系着彩绦,隔远点儿看着,就像是扑着花儿的蝶。

  公子萏对于镜中的自己还算满意,弯唇一笑,更显出些妩媚来。冷不丁镜子里多出了半张苦脸,破坏了画面美感。那是太宰大人又靠上前了两步。

  “臣知道,可是监国他今天又把自己关在织室里了,什么人都不见。”太宰低着头,毫未在意到镜中的人撅起了嘴。

  “他知道今天授兵的。”公子萏苦笑着转过身安慰太宰。 “我那孟兄在小事上常常不拘礼节,可这样的大事,他不会耽误的。大人尽管放宽心的嘛。”

  公子骀是太宰对付不了的角色,可是对于他的妹妹,太宰的办法就多了。公族诸人之中,共姜夫人深居简出,郑伯已庄重严肃,公子骀孤高难近,公子乙年幼稚气,只有公子萏最是心软体贴。

  老人家的眼泪,她是最看不得了。

  “可是典礼马上就开始了。监国谁也不见,恐怕只有三公子能是例外。监国去的晚些时辰倒也罢了,可是典礼结束之前是一定要露个面的。三公子能去见他一面,给老臣吃个定心丸也是好的。”

  太宰的声音突然变得痛心疾首,说着说着,扑通一声还伏在了地上,把公子萏惊了一跳。这位太宰听说一直是以稳重老成著称,可是公子萏仿佛记得已经好几次见到他这般涕泪横流的样子了。

  “也罢也罢,我去一趟好了。”看着太宰越来越激动,公子萏就算不担心自己的庶兄,也要担心太宰的一把老骨头。织染署就在西宫附近,公子萏瞧着太宰心急,便吩咐女侍们罢了仪仗,轻装简从地出了宫。

  太宰老泪纵横地搬到救兵,转身就笑逐颜开地在前面带着路,没想到刚出了宫门口,一众人差点没撞上一辆疾行的马车。

  御车的是个满脸倦容的汉子,半躺着蜷在车厢里。他口中的哈欠打的一个接着一个,双眼迷蒙的样子,丝毫不像是在观察着道路。

  不过他虽然一副没睡醒的落拓样子,可是宫里的众人出来之后,他当即一个挺身,一起手便拉住了疾走了四匹良驹,模样倒也是潇洒的很。公子萏和女侍们平日里要是远远看见能这般御车的狡童,不免是要叽叽喳喳一阵子的。此刻离得太近,反倒是被吓得有些傻了,一个个只是盯着马车上的御者发愣。

  他这身材倒是挺拔颀长,身手更是干净利落,可惜这些抖擞飒爽的气势,都被埋葬在困顿苍白的面孔里。他身上的衣饰亦本是不凡,现在却灰扑扑皱巴巴的,必是很久未曾好好打理过了。

  公子萏看在眼里,回过神来时,感觉微微有些心疼。

  不过看到了领在前面的太宰,他似乎振奋了一些精神。眸子合了一下,惺忪的睡眼里陡然生出了一股英悍之气。还没等车停稳,他便跳了下来,直扑到太宰的面前,朗声道:“臣京邑大夫驷彰,有要事禀报,请乞太宰大人引我入宫。”

  “啊?驷大夫?”

  驷彰离京到外地做官,本已经有了些年头。这一次倏然出现,又是一脸尘土,蓬头垢面的样子,太宰差点没认出来。仔细打量了几眼确定没看错,才悠悠地说道:“国君今日授兵,已不在宫中。消息早已通传各地,驷大夫应该知道的。”

  “国君已经出城了?”驷彰急道。

  “那倒还没。”太宰摇摇头。“国君刚去了太庙。”

  太宰话音未落,驷彰便奔回了马车开始调转向太庙的方向。公子萏突然出声,叫住了驷彰。

  “这位公子且慢着。”

  驷彰回过头,他的视线因为困倦而模糊着,他看见一片粉云一般的宫装少女,却不知方才朝他说话的是哪一个。

  “这位公子看着乏的狠了。要不先在宫里少许梳洗,沐浴更衣?授兵的时辰还没到,一会儿再去观礼不迟。”

  这回驷彰似乎是看的清了,那女孩儿梳着双丫髻,说话的时候两支辫儿一晃一晃,俏皮的很。可是驷彰分明记得新郑城中的舜英都是初夏的时节才开花,这一只怎么开得这样早,还招惹了一双彩蝶,莫不是颠倒了岁月春夏?(3)

  若不是他放不下心中的惴惴不安,赶着要去太庙,他倒想再仔细看看,这是一个人,还是一朵花。

  “沐浴倒罢了。只是又饿又冷的,若能吃些热羹就好了。”驷彰的声音里少了分焦急,多了分温柔。可是他手上的御马的动作丝毫没停下,话音落地之际,四匹驹儿已成雁形之势,引着车往太庙而去。

  “谢了,只可惜时辰已经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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