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苏城强支撑着回到家，一进门就把自己摔进沙发里，他的高烧又严重了一些，脸上又红又烫，纤长、瘦削的身体像只被煮红的大虾，蜷缩在沙发里。歇了好一会才有精神站起来，他翻了翻家里的药箱，吞了两片阿司匹林，家里没有热水，他只好接了杯冷水，发着高烧的嘴唇一碰到冷水，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自虐般地大口大口喝下，冰凉的水划过他的食道，所经之处，一阵痉挛。
他放下水杯，仰面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突然很想喝粥。
在来云城之前，他与母亲程慧如一起在苏州生活，每当他生病的时候，程慧如总会给他熬上一锅粥，先用旺火煮到沸腾，然后再用小火慢炖。里面加香菇丁、小白菜，程慧如还会在出锅前放上几滴橄榄油。苏城躺在床上，不多会，就会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阵阵粥香，他总是会忍不住地问母亲：“妈妈，粥好了吗？”
“马上就好了，小馋猫。”
程慧如会把粥端进他房间，只有生病的时候，他才能享受在床上吃饭的待遇。粥香四溢、稠稀均匀，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苏城往往能喝上两碗，再发出一身汗，病也就好了一大半，程慧如会在他大口喝粥的时候摸摸他的头，轻声细语地说：“慢点喝，别烫着。”
虽然那时候的物质条件不算好，但是有程慧如的精心照料，相依为命的生活也充满了幸福感。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太久，有一次苏祥安来看他，苏城偶然间听到他与程慧如的谈话，原来苏祥安想把自己带到云城去，在苏城小小的世界里，以为苏州就是他的一切，他不知道云城在什么地方。
他屏住呼吸，迫切地想听到母亲的回答。
拒绝他，快拒绝他。
苏城心里默念。
没等程慧如回答，苏祥安又开口说：“我会送他去最好的学校，以后你也可以去看他，我保证，将来整个苏氏集团都是他的。”
“但是我不能跟他一起去云城生活，是不是？” 程慧如的声音淡淡的。
苏祥安的沉默了好一会，刚要说话，程慧如又说：“我懂，如果我在云城，会给你带来麻烦。”
苏祥安继续宽慰程慧如，“慧如，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但你想想，小城他早晚要去云城的，越早过去，他就会越适应那里的生活。而且，修改他的档案、户口也就越容易，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会亏待他的，小城放假的时候也可以回来看你。”
好久都没听见程慧如的回答，苏城的心提起来。
就在他想要冲进去直接拒绝苏祥安的时候，他听见程慧如轻轻地“嗯”了一声。
苏城怔住，眼泪马上流了下来，他不敢相信程慧如就这么放弃了自己。
带苏城回去这件事比苏祥安想象中的简单，他以为苏城会大哭大闹，出乎意料的是，苏城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临走的那天，程慧如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苏城：
“到了要给妈妈打电话。”
“到新学校好好学习。”
“听爸爸的话。”
“妈妈有空就去看你。”
……
说到最后她哽咽起来，苏城背着自己的书包，站在车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等到车启动，程慧如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她边哭边拍着车窗说：“小城，妈妈知道你在生气，但妈妈是为了你好，早晚有一天你会懂妈妈的苦心……”
车启动了，苏城望着后视镜里程慧如的身影越来越远，忍了再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手上。
离开苏州后，他就很少喝粥了，又过了许多年，那段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也慢慢消失，变得遥远且模糊。
……
苏城摸出手机点了附近饭店的外卖，不知道哪种粥会合胃口，索性多点了几份，刚放下手机，有电话进来了，拿起一看，是刘湘文，他接起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喂？”
刘湘文怯怯的声音传过来：“苏总？”
“怎么了？”
“就是你桌上的那份丽姿女装装修方案的文件，他们原定今天晚上装修工人进场开始装修，但是运营部没看到你的签字不肯放人，丽姿那边很着急，耽误一天就要多付工人一天的钱……”
丽姿装修的具体细节问题早就跟陆恒泽谈完了，那份文件本来苏城想今天签的，谁知他生病了，头昏脑涨地走得匆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苏总，要不我给你送过去吧，你签完以后我再拿回来。”
“也只有这样了，谢谢。”
“没关系，一会见。”
苏城刚走，运营部的同事打电话来要合同，刘湘文才发现他忘了签，陆恒泽的电话随后就到，想让她帮忙催催苏城，话里话外的意思要麻烦她跑一趟，本来他还担心她不同意，没想到她一口应承下来。
刘湘文是有私心的，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她有些担心苏城，他下午走的时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身为秘书，关心老板的身体健康状况也是应该的吧，她快速地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有苏城她家的地址，这次楼下保安当她的面给苏城打电话核对完身份后，送她进电梯并帮她刷了电梯卡。这座公寓的格局都是一梯两户，刘湘文到了20楼，在2001号房门前轻轻地按了下门铃。
门很快开了，苏城穿着一身灰色的家居服，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苏城穿除西装外的衣服，显得潇洒又随意，他的脸色比走的时候更苍白了，还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坐吧。”苏城指了指沙发。
刘湘文在沙发上坐好，拿出包里的文件，递过去说：“苏总，这是文件。”
苏城接过文件，翻看了一下，他在工作中很谨慎，需要签字的文件都会反复查看，以确保万无一失。
苏城在认真看文件，刘湘文偷偷地大量他家的构造，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苏城家跟她经常看的美剧里面的家庭风格很像。
苏城察觉了她的目光，头也不抬地说：“没关系，你可以随便看看。”
“好的，谢谢苏总。”
刘湘文左看右看，国内这种正宗的美式家居风格很少见，看到哪，她都感觉新奇。苏城的房子是南北通透的，整个客厅很大，不管是沙发、书架和储物柜，粗看都没有什么玄机，但整体来看就会发现，这些家具都会体现对整个环境的融入感。再细看每件家具，都很精致，这种精致又不是浮夸雕花的那种，而是体现在线条层次上。
很用心，也很有品味，这是刘湘文的评价。
这会她走到餐桌前，看见桌子上摆着好几份外卖，其中有两份已经打开了，一份是鱼肉粥还有一份是看起来像南瓜粥，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没冒热气，已经凉掉了，另外几份外卖连盒子都没打开，都没有展示给苏城的机会。
刘湘文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苏总，这些外卖都不合胃口吗？”
正在看文件的苏城刚想回答，张嘴又是一阵咳嗽，他捂着嘴，表情很难受，等咳嗽完了，对刘湘文说：“能帮我倒杯水吗？”
刘湘文应下，到厨房里一看，连个饮水机都没有，她探出头问沙发上的那位：“苏总，你家有饮水机吗？”
“打开水龙头接就行，家里装了净水器，可以直接喝。”
苏城的脸色由刘湘文最初进门看见的苍白又添了几抹潮红，他又开始烧了，刘湘文想了想，还是不忍心看着个病人喝冷水。
“苏总，我看到你家有个热水壶，我给你烧点热水吧。”
苏城闻声抬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好吧，谢谢你了。”
刘湘文把热水壶灌满水，接上电源，看见显示灯亮了，她才放心地回到沙发上。
苏城看文件很认真，她不好打扰，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文件又从头看了一遍，苏城在最后一页签好名，递给刘湘文，她收好文件，厨房传来“咔哒”一声，热水好了。
刘湘文刚要起身去厨房，苏城先她一步站起来，往厨房走，说：“喝杯水再走吧。”
她只好又坐下来。
她看着他端着两杯热水过来，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想帮忙接过去，他躲开她的手，稳稳地放在茶几上，“小心烫。”
两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苏城仰面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
这么干坐着也没有意义。
刘湘文想起餐桌上的粥，接着先前的问题：“苏总，我看你点了很多外卖，都不合胃口吗？”
苏城闭着眼睛回答，“嗯，生病的时候会想喝粥，又觉得那些都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刘湘文当然不知道他“记忆中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她没法接话，只好“哦”了一声。
苏城忽然心一动，想起什么似的，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你跟陆经理关系还是很好啊。”
刘湘文一听就明白了。
“没……我们是普通朋友。”她顿了下，接着说：“该说的话已经说开了。”
苏城轻轻地勾了下嘴角。
没人说话，房间又恢复了沉默。
……
刘湘文觉得自己该告辞了，陆恒泽和运营部都在等这份文件。她拿着包，站起来，跟苏城说：“苏总，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苏城还是那个姿势，一点反应也没有。
应该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往外挪着步子，怕吵醒他。终于挪到门口，她开始低着头穿鞋。
背后突然响起苏城带着浓浓鼻塞的声音：“先别走，再陪我说会话吧。”
刘湘文正在穿鞋的手一抖，鞋子掉在地上，她回头，看着苏城。
即使是过去了很长时间，刘湘文还是记得当时他的眼神，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像要看穿自己，又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那种魔力通过眼神到达她的内心，生成一种无法控制、不容置疑的力量促使自己朝他走去。
她的脑子里无端地想起一句诗：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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