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2

　　那个女人一出面，路遥就知道对方是谁——人贩子周芳。周芳是这一带出名的人贩子，谁家生了孩子不想要——大多是女孩——就卖给她，让她运走。既能换点钱，又心里想万一被送到好地方呢。这么一想，就心安理得的很。（只不过人贩子从来都是把人往穷的地方卖，还没见过往富裕地方卖的）不过正常人家的父母，都告诉小孩要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周芳原本不想搭理王彩霞，一个陌生的女人上门来，穿的还花枝招展的，开口就是十五六的姑娘，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谁信啊，不过最近生意紧缺——国家教育到底还是渗透了一点，再说经济好了，总还是不缺那口饭的——所以卖姑娘的少的多。所以当三天前这个人联系自己的时候，她犹豫半响，还是打算过来看看。没想到到真是两个小姑娘。虽然埋汰一点，但是等到山窝窝里面，那就是天仙下凡！

　　这么一看，爱惜不搭理的周芳顿时兴奋了，她带着人往旁边走。四个人进了旁边一家小饭店，王彩霞看了一圈，朝那个女人示意一眼，又朝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周芳点点头，两个人站起身来朝后面的院子走过去。临走之前，那女人看了一眼两姐妹。不知道是不是进了屋的关系，妹妹惨白的小脸变得红彤彤的，她朝那女人甜甜一笑，笑的天真又纯洁。笑的那女人浑身不自在，不知怎么，就张嘴说：

　　“老板娘，先上两碗面。”

　　老板娘应了一声，回后面煮面去了。周芳回过神来，心疼那面钱，不过一想这估计就是这姐妹在这个时间上最后一顿好饭，就不那么堵心了。不过一会肯定要从卖身钱上面要回来！

　　这饭店就在火车站门口，等车的人有两个闲钱，都跑这里来吃点东西，顺便取暖。因为人多，王彩霞随手把包塞在路遥怀里：

　　“看着点！别乱跑，我跟你姨去点菜。”

　　是盘算怎么卖了我吧！路遥心里想，却不表露出来，只是瑟缩的点点头。王彩霞看见那股子小家子就来气，心里那点犹豫迟疑顿时烟消云散，跟着那女人去了后面的院子谈“买卖”去了。

　　路遥看见两个人的身影从窗户旁边一过，立刻就站起来，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她妹妹忽然大声道：

　　“姐！我想撒尿！”

　　路遥回头看了她妹妹一眼，拿着包冲服务员小声说：

　　“阿姨……厕所在哪？我妹……”

　　那人不耐烦的道：

　　“没有！你去对面的火车站去！”

　　路遥继续扮演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脸上一红，拉着妹妹飞快的跑出了门，出了门直接往火车站厕所跑。这火车站是解放前日本人建的，是这一代最好的建筑了，里面设施当然就有厕所。路遥毫不迟疑，抓着妹妹就钻进了厕所。可是厕所的人太多，门口就已经挤挤攘攘的了。厕所的周围挤挤挨挨的围的水泄不通。

　　王彩霞想逃，自然要打算好一番。选的时间就是人多的节日里，一个女人十分方便脱身不惹人注意。马上过年，十里八乡的不是来县里采购年货，就是从县里往乡下走，人多的很。现在车站里，都是十里八乡来赶火车的人。

　　路遥深怕对方反应过来追过来，拉着妹妹从车站后面走出来，一头扎进了附近复杂的巷子里。

　　直到气都喘不匀了，她才在一个拐角蹲下来，确定左右没人，立刻就从妹妹书包里面掏出那个小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件前两天刚买的小衣服塞给妹妹：

　　“快换上！”

　　然后自己把外衣一脱，又飞快的把裤子也脱下来，里面是今早套上的一身男孩子的衣服。好在姐妹两个都瘦的皮包骨，换衣服十分顺畅。脱完衣服，她左右看了一眼，看见旁边不知道谁家放在门口晒的水，赶紧拿起旧衣服沾湿了，疯狂的擦脸。那股狠劲，让在旁边的妹妹都哆嗦。顿了一下才轻轻说：

　　“姐，她真的要卖了我们？”

　　路遥手一顿，透过衣服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那你可以回去，说不定她只是找那个女人闲聊一下而已。”

　　妹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着妈妈的背包，那是一个据说从江城市买回来的包，抵得上一两个月的工资。她妈平时很宝贝这个包，这会却鼓囊囊的塞着什么东西，以至于包都变形了。她蹲下来，伸手拉开。里面直接就露出了报纸包着的东西。隐约的一角，还有红彤彤的存折本。妹妹哆嗦了一下，大声道：

　　“我没怀疑你！”

　　说完，自己动作迅速的换上了新衣服，一点也没有什么犹豫了。还主动伸手自己去拿剩下的衣服给自己擦脸。

　　路遥擦完脸，然后把衣服拿起来，开始搓妹妹的脸。在三四天前她就已经死命给自己和妹妹洗过了，然后才抹上了灰，好擦的很。剩下手脚，就让她自己擦。她从背包里面掏出一把剪刀，三两下就把妹妹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又从包里面掏了好几下，才掏出来一个当时男孩子十分流行的军帽，扣在她的头上。然后自己把头发利索的梳上去，这样刚才进了角落的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姐妹，出来就是干净整齐的姐弟了。妹妹年纪小，本来就雌雄莫辩的年纪。加上衣服厚，带着小帽子就跟男孩子没啥区别。两个人看起来干净整洁，一点也不像是镇上的人。

　　她从包里拿出两张大团结攥在手里，拉着她妹妹从巷子里出来，直奔隔一条街的汽车站。

　　相比于火车，汽车这时候还是高价品。它的好处是快，是方便灵活。当然，方便，灵活，价格就要贵了。所以就算现在人们手里略有钱，一般也是选择做火车，而不去坐汽车。当然，路遥之所以选择它的原因是，方便随时换地方——如果王彩霞报案，火车上有乘警，可以随时控制住两姐妹。汽车这种私家生意，可不受她控制。何况这种车发车时间随意，停靠随意，哪个人也不知道这两姐妹什么时候下车，追捕上来的可能就降低了。

　　姐妹两拔足狂奔，还没等到汽车站，就有一辆发车出来的车，路遥赶紧往前招手：

　　“阿姨阿姨！等等我们！”

　　这时候客车生意不多，看见她招手立刻就停下了。车门旁边的窗户露出一张脸，紧张的前后看看，赶紧招呼：

　　“快上快上！今天交警巡逻！”

　　两姐妹连滚带爬的上了车，就坐在车头前面的大发动机喘气。好一会，路遥才用半生不熟的方言问：

　　“阿姨，咱们是往两江开的吧？”

　　那阿姨都笑了：

　　“没看清我们是往哪发就上车啊？！”

　　路遥露出慌张的表情：

　　“难道不是么！？我要下车！我做错车了！”

　　又故意推了一下妹妹：

　　“都是你！让你别洗头你还洗！”

　　妹妹也满脸慌张的样子。身后的司机哈哈大笑两声：

　　“别逗孩子了！”

　　又朝两姐妹说：

　　“是往两江去的！没做错车！”

　　路遥闻言，拍了拍胸脯：

　　“阿姨你怎么这么坏！吓死我啦！”

　　前面一圈的人都笑了。阿姨笑道：

　　“这是去奶奶家啦？赶着回学校上课？上几年级啊？”

　　经常有搬迁到市里的人，老家还在这边，现在人淳朴，也不怕出事儿，就让孩子自己去老家。路遥点点头：

　　“看我爷爷奶奶。我上初一，我弟弟上小学。”

　　阿姨点点头，路遥从兜里掏钱：

　　“我买两张票，我一张，我弟弟半张票！我弟弟才八岁，只用半张票！”

　　因为长期的虐待，姐妹两个长得都比同龄人弱小的多，这时候假装年纪小，真不是什么难事儿。她刻意说年纪，就是想混淆概念，先入为主，让人年纪对不上。过后来问，也问的是年纪啊，大概的长相。可是她洗了脸，干净得很，再一个年纪就对不上，性别也对不上。

　　“哈哈哈！”那售票员大笑两声道：“小大人似得，阿姨还能骗你钱啊？你一张成人票，十块！你弟弟半价票，五块钱。一共十五块钱，多收你钱没有？”

　　“恩……”路遥倔强的嘟囔几句，装作少年的不服气给了钱。“我没说你骗我！”

　　阿姨失笑，把两个人领到了后面去。等那个人走了，她才搂住妹妹：

　　“害怕？”

　　妹妹轻轻靠在她手臂上，路遥一个哆嗦。但是紧接着路遥搂紧她，看着不断后退的景色轻声说：

　　“没事，以后姐姐陪你，姐姐会一直陪你的。”

　　妹妹点点头，却小心的僵直自己的身体。她知道为什么姐姐刚才哆嗦——那是为了替她挡住喝醉的父亲随手抄起来的擀面杖。闷头闷脑的一阵狂打，根本就不看打在哪里，而本应该保护她们的妈妈，却坐在后面一边嗑瓜子一边念叨狠狠打，长记性。

　　两个姑娘家夏天也不敢穿清凉店的衣服，因为身上没一件好肉。她想起踏出家门的轻松、看见家门的恐惧、看见酒的恐惧，她对那个家的留恋与犹疑，彻底消失了。而她今后，哪怕跟着姐姐吃糠咽菜，没有住处，也比在那个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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