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煮水饮茶逢场作戏
四月十二辰时，骤雨初歇。
城中各处还留着积水，空中弥漫着湿气，晨风一吹，料峭生寒。
一袭白衣踏着雨水缓缓而至，赤焰上方的冰伞瞬间化作雾气消散。
赤焰此刻双目透着血丝，神情倦怠，下颚冒出不少胡茬，唇色发白，脖间的血迹已被雨水冲洗干净，只余一道浅浅的剑伤。他缓缓抬头，看到来人，勉强扯了扯嘴角。
“你终于肯见我了。”声音沙哑低沉，与以往的温润完全不同。
“你……随我来。”寒冰低着头，看不清神情，领着赤焰穿过回廊，徐徐走上台阶。
二楼室内有淡淡的茶香飘出，砂壶用文火煮着，呜呜作响，犹如松风之声。
赤焰双腿麻木，脚步沉重，听着茶水声响，突然有种别样的心绪涌来。
寒冰幼年顽皮，总爱待在八旗却常常闯祸，不是失手打伤了人，就是折断了兵刃。每每这时，便拉着他煮一壶茶水，若他饮了这茶，就要背下寒冰闯的祸事。
她还总是理直气壮道：程家老哥对你比对他家小子还好，只要知道是你做的事，他屁都不放一个！若被他知道是我做的，少不得告诉我爹爹，那我爹爹定会罚我，你舍得吗？
自然是舍不得，他最见不得寒冰撒娇，一张小脸望着他，眼神甚是灵动，每每应下，屡试不爽。
以至后来黄云学了去，只是黄云煮的茶水总是难以下咽，他便不应。黄云就总骂他见色忘义，若不小心被程越听见了，又会罚得黄云更重。
忆起往昔，赤焰不觉心下欣然，疲惫消散了几分。算起来，寒冰已经近九年没有给他煮过茶水了。
只他不解，与寒香醉酒同榻，原是他的过错，寒冰又为何要煮茶给他。
寒冰取出茶盏放至桌上，用纱布垫住壶柄处，先倒出几许，涮了茶盏后添满，室内一时茶香四溢。
寒冰不曾看他，轻声道：“这茶已煮了三回了，你坐下尝尝。”
赤焰依言坐下，并不碰触茶盏。他凝着眉，不敢出言求得原谅。
“冰儿，我……”
“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好。”赤焰应着，抬眼看见寒冰放下砂壶，在石桌一侧缓缓坐下，双手紧握着椅把，手指在上面轻划。
赤焰感觉到，她在紧张。
“我……我和寒香有个约定。”寒冰低着头，声若蚊蝇，赤焰却听得清楚。
“什么约定？”
“把……把……”寒冰咬着下唇，手指在椅把上几乎划出刻痕，心口起伏不定，终是接口，“把你让给她。”
“你说什么！”赤焰心里一抽，语调陡然一冷。
寒冰握着椅把的双手瞬间收紧：“这……这件事原是我不对，应该……应该先问过你。”
“先问过我？”赤焰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你是想经过我的同意后把我让给她，还是觉得我应该欣然接受，欢天喜地地去和她在一起？冰儿，你……”
看着寒冰握着椅把的双手指节发白，清冷的侧脸上眼睑低垂，隐约可见紧蹙的眉头。赤焰心下一软，抬手握上了寒冰紧紧攥着椅把的一只手。
感到寒冰的紧张消散了几分，赤焰压下火气，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和她有这个约定？”
寒冰感受着手上传来炽热的温度，心头一暖：“我一直想知道独孤逍遥为何要杀我娘，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他们曾经共度患难相濡以沫，什么样的理由会让独孤逍遥痛下杀手。”
赤焰有所明白：“寒香知道？她不是当年高烧不退，失了记忆吗？”
“她是装的，她并没有失忆。”寒冰终于抬头迎上赤焰的目光，“她和我娘应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肩头有和我娘一样的红梅刺青。”
赤焰下意识接口：“你肩上也有红梅刺青。”
“你……你怎么会知道？”寒冰眼神瞟向别处。
赤焰扯了扯嘴角：“那日你坠崖，肩上有伤，我给你治伤时看到的。”
寒冰微微颔首，接着说：“先前我留在玉龙城，是因为桥姨答应过我，五年之后我应允她的事情全部做到，她就告诉我八年前的真相。但我后来发现，她或许从来没想过要告诉我，只是当时玉龙城危在旦夕，她诓我留下的权宜之计。之后……”
“之后怎样？”
寒冰又低下头去，不敢看赤焰双眼：“之后……之后寒香说她愿意告诉我所有真相，作为……交换，让我把你……让给她。”
赤焰心中一痛，收回了握着寒冰的手：“所以，你便答应她了？”
寒冰又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我那日去赤旗阁寻你，守卫说你……出城去了，一直未回……”
赤焰盯着她，眼中似有深情缱绻：“我和黄云出城买花去了，用了千两银子，花了三天三夜，买空了三座城，给你布了漫山芍药，以图你欢喜。可你却说……你我婚约，就此作罢。”
一想起那日情境，赤焰心中便痛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那时……寒香说她要离开玉龙城，让我以后寻不到她，我一着急……”寒冰眼中水汽氤氲，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那日赤焰灼热的目光，亦是寒冰心中不忍回忆的痛。
“所以……你还是决定要为了一个八年前的真相，舍了我吗？”赤焰哑着声音问道。
“不，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你不是已经要把我让出去了吗？寒香与我同榻，是不是你们合谋计划的？”
寒冰怫然作色，抬头看他，脸上犹有泪痕，口中怒道：“我计划什么？那酒还是我灌你喝得不成！”
赤焰瞬间软了语气：“不是，是我胡言乱语，口无遮拦，是我醉酒之过。我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要你不让我娶她，怎样都好。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想及他醉酒终因自己而起，寒冰脸色稍缓，也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
“那……你想怎么做？”赤焰试探着问。
“我……我……”寒冰手指在椅把上划出几道白印，终是鼓起勇气回道，“我想了一夜，你和真相，我都想要。”
赤焰听罢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只要不是把他推出在外，只要不是逼他娶别人，他都能接受。
寒冰抬着泪眼望他，不明所以。
他起身走到寒冰身前，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寒冰感到脸上一热。
“你还真是贪心。”赤焰俯看着她，温柔一笑，又转身坐了回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温热，入口清甜，“你想怎么个都要？”
“我……我已让红梅和暗影去调查寒香的身世，希望能顺便查出我娘来自何处，有何身世隐情。只是当年档事被人刻意毁掉，所有牵扯其中之人，除了桥姨和寒香，怕是无人在世，查起来并不容易……”
“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若……断然拒绝，我怕寒香会远走高飞。我……我想让你，先……稳住她。若是费些时日能查出来，也不用管她所言……”
“若是查不出呢？”
“若是……查不出，寒香说，你带她离开玉龙城之日，她会在玉香阁留书一封，将以往诸事，尽数写下。”
赤焰明白过来，看着寒冰，身体微微向她那一侧靠近：“你就不怕，寒香也如桥姨一般诓骗于你，我和真相，你一个也得不到。”
寒冰蓦然抬眼，脸色一变。
赤焰却笑道：“吓你的，让你任性，出口毁掉你我婚约。以后再有别事，必须先知会于我，不可再自己任性做主。”
寒冰点头，抬眼看他：“你……真的愿意？”
赤焰端过茶盏一饮而尽：“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若需要，我陪她演一场便是。但是……冰儿，我和她同榻，你真的不介意吗？”
寒冰摇了摇头：“此事不能全然怪你，我也有错。”
看着寒冰眼中确无责怪之意，赤焰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若是一个女子真心倾慕于一个男子，怎么可能看见他与别的女子同榻，而不心生怨恨。
赤焰掩下心中抽痛，开口道：“只是……黄云对寒香一往情深，这件事，总要向他说明一二。”
寒冰起身：“我等会去找他说清楚……”
“还是我去吧。”赤焰放下茶盏站起，走到寒冰身前，“这件事让我来说，你昨晚也一夜没睡，好好休息一下。”
寒冰垂眼看向别处：“我……我睡了。”
赤焰宠溺一笑，也不争辩，抬手揽过寒冰入怀，哑着声音说：“以后不许再这样把我推开，我只会娶你，不会娶任何人。你都不知道我这两日心有多疼，我还以为你移情常宁，不要我了。”
寒冰感到赤焰胸膛一片炙热，低头浅笑：“怎么会。”伸手去揽赤焰腰际，触手仍是一片火热，不禁脸色一变。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是不是生病了？”
赤焰松手，微微后退：“没事，这几日都未曾好好休息，想是有些累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赤焰却犹豫道：“不会我睡醒后，你又不要我了吧。”
寒冰抬头望着他：“不会。”
“那你发誓，今生只我不嫁。”
寒冰浅笑：“我发誓，今生只你不嫁。若违此誓……”
赤焰伸出手指抵在寒冰唇间：“不要发毒誓，你便是违了此誓，我也希望你能一切安好。我走了。”
雨后天晴，阳光斜射下来，石阶上残留的雨水折射出七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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