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四章 二 又三年 下
京都西郊牧场的春天。
刚刚带上了些许绿装的山野里，却依旧萧索。大雪冬日里被冻伤的草木还没有从极致的寒冷中苏醒，极少的山鸡在林间穿行，偶尔有几只野兔，也显得零散了些。青蓝将头从车窗外伸了回来，靠在软榻上。她微微地松了口气。就在刚刚她踏上马车的一霎那，她忽然看到紫晴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马车里静悄悄地，虽然走在山路上，但皇家的马车却没有一丝颠簸。青蓝瞪着双眼想了半晌，最后又合上了双眸。
晚上练剑，白日看霍楠练剑，青蓝整日里都有些昏昏欲睡。这却符合了外界对青蓝公主体弱多病的揣测。几个颠簸间，居然又染上了睡意。可是不知为何这一觉居然如此不安稳。
她在睡梦中出现了两双眼睛。一双眼眸很魅，带着丝丝嘲讽，仿佛能把她的那些小伎俩全部看到；另一双眼睛却满是哀怨，仿佛一段地在诉说，不断地在乞求。
“公主，公主到了。”青蓝一抖，睁开眼睛，发现她的脸颊湿了。她知道梦里的那双眼睛是她的亲娘。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年到了这个月份，她总是会想到她那个苦命的娘，以及那首咿咿呀呀地低唱。
“公主，”宛若挑帘进来，却诧异地看到青蓝的眸中隐含泪光，“公主，你……”
刚想说些什么，那双眸子却弯成了弧形，“宛若，到了吗？”她的声音依旧清清凉凉的，带着明亮的音调。
“啊，嗯，到了，”宛若低下头，不置可否地退了出去，仿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
青蓝从轿子中探出脑袋的一霎那，小灰忽地从天上直飞而下，落在她的轿沿上，发出一声翠鸣。
青蓝见到小灰终是露出一抹微笑，伸手拍了拍小灰，小家伙居然将头往青蓝的脸上凑了凑，似乎要舔掉她脸上泪痕。青蓝的心莫名地温暖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小灰，“小灰真乖。”她这才将自己的心事收敛了起来，“咱们走吧。”青蓝的脸上露出笑来，带着小灰出发了。
她一手指挥着小灰往前走，一手挥着小马鞭，荡漾起迷人地笑容，如这三月的春风。
“公主，你慢些。”渐渐有些跟不上的杜宛若出言提醒着。如此行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大家闺秀，更何况是一国公主。
青蓝转头，一笑，“宛若，好不容易出一次王府，你不高兴吗？”
杜宛若听这话，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青蓝跟随的这支皇家属于女眷，载得都是些妃嫔和各家王府女眷。青蓝公主这些时日名声大噪，马车居然就排在妃嫔的后面，惹得各家王妃们都有些不快。不过青蓝却不甚在意。且不说坊间早将青蓝公主传说地神乎其神，光凭马王府郡主的身份，就能压下这里头不少闲散王爷妃们。更何况，如今最宠爱青蓝的却是如今的太皇太后桐氏，当今圣上的祖母，历经三朝，如今已经八十有三。
“马家丫头呢？”忽然前头出现一声低低地呼喝，在这空旷的山野里响起。
青蓝蹙了蹙眉，听出是太皇太后。她心中一叹，刚刚尽想着晴姨的表情，忘记了今天八十高龄的太皇太后也来了牧场。她只觉得这次的狩猎，估计和她无缘了。
心里虽然腹意极多，但表面上的恭敬却不敢有丝毫懈怠，赶忙上前，“皇祖母，青蓝在这里。”她带着婉约地笑容走了上去，越过当今皇后，立在了太后的下首。
太皇太后微笑着点点头，“丫头，今天打扮地不错，想来是很想打猎的吧！”
青蓝今天穿了一声枣红地的劲装，等着一双小鹿靴，看着就是俏皮可爱。青蓝听太皇太后问她，急忙答道，“谢谢皇祖母夸奖，青蓝今儿个是想来打猎的，您瞧，我把表哥的小灰也借来了。”小灰极有灵性，似乎听到青蓝叫它，居然一个俯身，就在青蓝和桐太后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圈。
太皇太后看着小灰，点点头，“这是西北的苍鹰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雄壮的啦！”她喃喃地低语了一句，有些苍老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却也是转瞬即逝。
青蓝看着桐太后点点头，道，“今天知道要来狩猎，青蓝特意问表哥借。”
“这就是霍家小子的那只苍鹰啊。果然有几分灵气。”桐太后伸起手，向小灰招招手，居然一点都不怕小灰的利爪。
青蓝这才想到关于这位传奇太后的传说。
太皇太后桐氏是大盛朝第三位皇帝妻子，那时候的大盛朝虽然武力昌盛，但国运却并不好。东南有蛮夷海盗，西北有浮屠国，虎视眈眈。桐太后那时尚没有这高不可攀的地位，但她的父亲桐沾虎却是赫赫有名的镇南王，世代居住在大盛朝南方大山里，与山中十万蛮夷交情颇深。桐太后当年巧遇尚是太子的盛王爷，两人在大山里情定终生，至此以后多少次大盛朝岌岌可危，都是桐氏一族保得朝廷稳当。甚至有两次这位太皇太后都与先帝一起挂帅出征，留下一段佳话。大盛朝曾经流传一句话，有这位太皇太后在，大盛朝永不会倒。
可是，不知为什么青蓝却有些怕这位太皇太后。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进皇宫，是站着进来，横着出去。第二次进宫是去面圣，却是横着进去，竖着出来。原因就是老古董太皇太后桐氏说，天下出了青蓝这样的忠贞女子，实在是皇家的气运，她老来安慰，想这丫头在慈宁殿里住了半个月，一直等到她的伤疤结了痂，再离开也不迟。
于是，青蓝第一次进慈宁殿。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满眼慈悲，却又满脸清冷的老人。
青蓝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怕桐太后。或许是因为，桐太后和晴姨太像了。严肃地时候能让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力；亲切地时候却又能让人如沐春风；让她偶尔淡淡地看你一眼时，居然能在那双苍老的眼眸中看到一丝媚态，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
她是一个很可怕的老人，青蓝第一眼就这么觉得。
可是，即使如此，青蓝依然不得不面对每五日听宣的日子。想来也怪她年龄太小，表现地太过明显。
那日，她问她，“马家丫头，哀家的慈宁殿真的比不上马王府的后花园吗？看你如此急切着要走？”
青蓝听着，说，“太皇太后明鉴，小女实在受不得慈宁殿的贵气。还是让小女离开的好。”
这如何是受不得慈宁殿的贵气，这分明是嫌弃这皇宫大院的层层宫墙太过渗人。桐太后没有发怒，居然迎合着，说“丫头什么话？如今天子已经赐了你国姓。你要是想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
至此以后，桐太后每五日都要见她，可是却什么也不和她说话。
人人只以为她深受太皇太后的宠爱，可谁又知道这只是这个老狐狸太后的手段，把她一步步拉到属于皇家的阵营里。果然没出多久，青蓝公主的盛名居然再一次传遍了大盛朝。
她很是着恼，却又无可奈何。所以，对于桐太后，她能躲就躲。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也躲不掉。
桐太后拉着青蓝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其实这只是西郊牧场前的一座山峰，平日里都是靠着马车翻过山峰，到前面山沟前的牧场去。可不知今天为何，太皇太后居然说要下车呼吸呼吸这山林间的新鲜空气。
桐太后慢慢地走着。青蓝伸出一支手扶着她的手。桐太后的手已经显得很老，皱皱的皮肤，上面有一根一根青筋。
她站停在一株白桦树下，对身后的太监总管说，“三儿，你让后面那些个先走吧！省得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好像哀家会吃了他们似的。”
仔细看，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老太监，居然就是胡三，他听太皇太后吩咐后，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跑了出去。
见胡三走远了，桐太后拉了拉青蓝的手，道，“丫头，陪我到前面的大石头，坐会儿。”
青蓝皱了皱眉，“太皇太后，我们还是和大家一起走吧！”
桐太后却一挑眉毛，“丫头，胆子怎如此小？”
青蓝今日的胆子确实小的可以，从晴姨那个半明半暗的眼眸里，她都能感受到一股子不能预测的邪气。这半山腰的风景虽好，可在那若隐若现的树叶间，青蓝似乎能感受到一股股杀气。这股气息让人有些发慌。她觉得今日会出事。
可对着桐太后，她不能把这种只有武人才有的感受告诉她，她只是催促着太后快走。可是很奇怪，今日的禁军头子居然没有任何表示的等待着。
桐太后用眼角看着青蓝，她终究还小了一些。没有做到喜怒不行于色，她的嘴角微微地咧了咧，伸手抓了抓青蓝的手，“丫头，怎么了？差点被皇上打死了不怕，今儿个怎么有些不对劲呢？”
青蓝仔细地瞧着桐太后的脸，想从中看出些许端倪，但她笑着，显露着满眼的慈爱。
胡三从远处又跑了来，脸色尽然又苍白了几分。青蓝记得易涯和她说过，胡公公是他的师傅。所以易涯的武功很不错，胡三的武功应该也很不错吧！想着，心努力地定了定。桐太后要杀她不会用杀手；杀手要杀桐太后，有禁卫军，与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有何关系？
事实证明，青蓝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杀手出现的时候，桐太后站住一颗高耸地白桦树下静思，她对青蓝说，“丫头，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我真老了。我还记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比这里还要广阔的蓝天。想想快有六七十年的时候，我一直生活在皇城里，除了这样的狩猎我哪里也去不了。丫头，你不愿意待在慈宁殿是对的，那里哪里是人可以待得呢？”桐太后声音低沉着。
可是青蓝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她只看到从太后的背后冷不防的有一道冷光，“小心，”她猛地一推，桐太后被推开。那箭头堪堪从青蓝的耳边擦过。
青蓝只觉得背后凉了。
“有刺客，”四下里，响起禁卫军的呼喊。胡三一个箭步将桐太后护在身后。
禁卫军也朝着桐太后围去。一不小心，青蓝被丢在保护圈外。
青蓝四周的毛孔都紧闭起来，她能感觉到四周至少有四道剑芒已经锁定了她。
“公主，”宛若原本站在远处，如今居然顺着禁卫军到了保护圈内，她有些焦急地呼喊着青蓝，但是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青蓝的手心渐渐地冒着汗，她几乎已经本能的把手放在朱砂剑上。可是，她依旧在克制，她不能让人知道她会武。
“老妖妇，受死吧！”刺客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几乎有十多个人同时朝着包围圈冲去。其中有五道居然直奔青蓝。剑芒所过之处，青蓝浑身颤抖着躲避着。
一片慌乱间。
小灰忽然从天而降，朝着向青蓝动刀的刺客飞去。可是，小灰毕竟是一只苍鹰。那刺客也不是新手，反手就朝着小灰的脖颈处砍去。
“小灰，”青蓝的朱砂剑终于出鞘了。原本绕在青蓝腰间的剑如一道长虹，缠上了刺客的脖颈。在刺客的剑即将达到小灰喉咙的一霎那，他停止了呼吸。
青蓝第一次对敌，便是杀人。
她后来觉得自己似乎天生就适合当一个杀手。剑光所到之处，都是血光。
桐太后在包围圈内看着青蓝的剑，她的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
当所有的刺客倒在地上时，青蓝慢慢回头。她的身体慢慢地发抖，她看到满地的尸身，慢慢地跪了下来。然后，抬起头，朝着桐太后，露出一抹嘲讽地笑容。她在这一霎那终于明白，这一定是一场戏。一场逼迫她动武的戏。可是，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丫头，好快的剑。”桐太后推开护在他身前的胡三，慢慢地渡到青蓝面前。那张苍老的脸上，有一抹潮红，她仿佛是看到了最好的猎物。
“为什么？”青蓝问。
桐太后微微地笑了，“丫头，你救了哀家，哀家一定会重赏你。”
青蓝的手微微一抖，天家的重赏怎是那么好相与的，“太后，要青蓝如何？”
桐太后抬手慢慢地摸了摸青蓝的脑袋，“丫头，你很聪明，以后就跟着哀家吧！哀家不会亏待你的。”
青蓝心中闪过一丝焦躁，她忽然想到易涯告诉她关于清风楼的传说。
清风楼主封号“慈”。
清风楼的胡三、清风楼的晴姨。清风楼的“慈”。
是慈宁殿的“慈”吗？
她只觉得内心即将深入冷水中，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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