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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066


看完日出后,贺飞星把车开回酒店,他们一起在房间里吃早餐,光脚坐在地毯上聊天,透过落地窗去看山下朦胧在寒冷中的城市。

        七点多,他们吃完早餐、退掉房间,开车往回走,贺飞星把车内的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宋容书随手把脱下来的羽绒外套扔到后座,盯着窗外逐渐密集起来的车流,评价道:“不巧。”

        的确不巧,他们刚开下盘山公路返回城市,河春的早高峰就到达了高潮,就连市区边缘都堵得水泄不通。贺飞星抓着方向盘,黑色的越野在滞涩的车流中间缓缓挪动,他听着车窗外不时响起的喇叭闷响,偶尔转头看看宋容书,突然觉得这样的相处也不错。

        宋容书没注意他的目光,他们刚刚下山,还没进七区,处在城乡结合部的位置,道路两旁的自建房门口有穿着羽绒服的小孩跑闹着玩,在自家院子里好奇地看着门外川流不息的马路。

        贺飞星觉得他们应该还要堵很久,索性空出一只手来抓宋容书的手,引得宋容书抬眼看他。

        “这里没摄像头。”贺飞星说得一本正经,“就牵一下。”

        宋容书朝着他眨眼睛,咧嘴笑起来,张开手掌反握住贺飞星的手,说:“也可以不止一下。”

        贺飞星牵着他的手笑。

        车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他们十指相扣,宋容书无名指指根上的戒指贴在贺飞星的手指之间,凉凉的,还有些硌人。贺飞星幼稚地想:我要把戒指戴在右手上,这样我们的戒指就能碰到一起了。

        他们都很放松,在难得的约会里享受只有彼此的静谧时刻,贺飞星希望他们独处的时间可以延长再延长,长到生命的尽头。但宋容书的手机铃声在此刻很突兀地响起来,他垂眼去看放在腿上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余祥的名字。

        宋容书抓着手机把电话接了,贺飞星偏头看他,听见他缓慢又短暂地说了几句“嗯,好,行”,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贺飞星问,“恒星没你不行?”

        宋容书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笑着说:“你是不是不喜欢余祥?”

        “有点儿。”贺飞星说得很认真,“这小子老是打扰我和你的约会。”

        宋容书佯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那可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他开了吧?”

        贺飞星捏了捏他的手:“那你不工作的时候我陪你。”让余祥滚蛋。

        宋容书听懂了他的后半句话,靠着椅背笑起来,车流又开始缓缓地向前挪动,宋容书望着不远处车窗外的路牌,对贺飞星道:“先不回去吧。”

        贺飞星嗯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疑惑,问什么?

        “前面路口右拐,先不回去。”宋容书说。

        前面的车正好松了刹车往前走,贺飞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还是缓缓跟上前车,然后打灯往右拐。

        高大方正的越野从车流量稀少的路口拐进去,越野车车身很高,坐在驾驶座上时视野比跑车开阔得多,贺飞星望着远方的道路尽头,想起刚才路牌上写的地名,心脏猛跳了两下。

        这条路上的车很少,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宋容书,而宋容书只是静静地望着道路两旁交错的高树枝桠,不说话,也没看他。

        越野车沿着蜿蜒的公路驶进另一座山里,暮秋之后,山上很多树叶都落了,了无生气的枝桠暴露在空气里,显得干瘪又枯瘦。

        这让从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都比城市里肃杀了一些,贺飞星的心脏怦怦跳着,他知道这是哪里,或者说他听说过这是哪里。他沉稳地开着车,偶尔看宋容书一眼,在一阵漫长的缄默之后,越野车停在了一座墓园的门口。

        乳白色的墓园大门已经略微有些褪色,高处的角落里藏着厚重的青苔,湿润的潮气缠在黑绿色的植物上,在柱壁的顶端拉出几条深色的水渍。

        宋容书推开门下车,仰头望着这座高大又庄严的墓园门,头顶上的太阳雾蒙蒙的,被门上的角檐分割成一个半圆,他抬起手遮住照在脸上的阳光,对贺飞星说:“走吧,星哥。”

        守在墓园大门内的工作人员远远就看见有车来,等宋容书走近,他们才一路小跑着过来迎接,有些匆忙地叫少爷,而后又用一种混杂着好奇、打量的目光审视贺飞星。

        宋容书拒绝了工作人员陪伴他们一起上去的提议,他走进值班看守用的小房子里拿了一把雨伞,然后带着贺飞星往里走。

        昨天晚上大概下过雨,台阶两边的泥土还很湿润,周围的草叶上还有没来得及蒸发的水珠,宋容书慢吞吞地走在前面,走过一段台阶后,他停下脚步,很突兀地说:“我妈和我外公外婆埋在一起。”

        跟在他身后的贺飞星抬起眼睛看他。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个台阶的距离,宋容书站在台阶上,和贺飞星差不多高,视线正好与他齐平。

        他们彼此对视,宋容书的目光很平静,贺飞星听见他继续说:“埋在这座墓园里的人都姓容,我妈去世之后,我外公觉得她和我爸没感情,埋在一起到了地下也是相看两厌,所以希望她能和家人在一起。”

        他说完,又继续带着贺飞星往前走,长柄雨伞的顶端被他抵在地上,像手杖一样支撑着宋容书疲倦的身体:“往年都是过完生日后的第二天才来看她的,但如果明天再来,她可能不大能记得住你。”

        容文心的忌日和宋容书的生日在同一天,但宋老夫人觉得宋容书每年在吹完生日蛋糕的蜡烛后还要给母亲烧一把纸钱实在太不吉利,于是和容家商量后,把每年来看望容文心的日子改到了宋容书生日的后一天。

        这一天往往会有很多人来,容家人、宋家人、容文心生前的好友,以及为此做准备的各种各样的工作人员。宋容书说的没错,人太多了,多到所有人都眼花缭乱,他怕自己的母亲记不住贺飞星。

        他们继续沿着山间的石阶往上走,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宋容书才在某一层停下脚步,他回头看贺飞星,贺飞星看懂了他眼神里的含义,于是上前牵住他的手,而他一起肩并肩往容文心的墓碑前走去。

        宋容书在母亲的墓碑前蹲下,他拉开拉链,从冲锋衣内部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轻轻地擦拭着残留在墓碑边角上的泥土和灰。

        “妈,我带了一个人来。”

        其实宋容书并不知道容文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这个母亲的所知所感为零,在二十八年前的医院里,他睁眼的时候,容文心闭上了眼睛,从此母子相隔两方,谁也看不见谁。

        他对母亲的了解大部分来源于外祖父和舅舅,宋成很少在他面前提自己的亡妻,偶尔的一句提起也大多因宋容书而起,他听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真像你的母亲。

        宋容书和容文心长得很像,贺飞星一看见石碑上的照片就意识到了,容文心去世时的年纪比如今的他们还要小上一些,照片上的她看上去甜美又温柔,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

        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彼此无名指上的戒指互相摩擦着,贺飞星挨着宋容书蹲下来,对着容文心的照片说:“阿姨,我是贺飞星。”

        宋容书擦干净墓碑上的尘土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已经脏了的手帕叠起来放回口袋里,他看着照片上的容文心,平静地向她介绍:“我们是高中的时候认识的,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我们分开过,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我们分开了七年。”

        宋容书坦诚地望着照片里的母亲,贺飞星就静静地望着身边的他。

        “但我还是很喜欢他,妈。”宋容书这样说道,“我觉得你也会喜欢他的。”

        外祖父向他描述的容文心乖巧、懂事,舅舅向他描述的容文心善良、坚强,父亲向他描述的容文心温柔、聪明,这让宋容书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心里勾勒出了母亲的雏形,但他觉得除了这些之外,他的母亲应该还是一个很强大的女人。

        十八岁的时候他就想,或许他的母亲是一个和祝瑶一样柔婉却坚韧的女人,她一定像祝瑶一样善解人意,她爱自己的孩子,尊重他、重视他,愿意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

        宋容书轻声说:“今天来得太仓促,没有给你买花,我就是突然很想很想让你见见他。”

        日光下的墓园在冷冬中静默,微风吹动石台阶边散落的白菊花瓣,贺飞星抱紧了宋容书,怕他冷,也怕他吹风。他贴着宋容书温热的身体,和爱人一起并肩蹲在悄寂的墓园里,风吹动树上残余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打破静止的阳光和爱,在严寒的冬天为所有的一切都赋予新鲜的生命。

        宋容书出生在这一天,出生在离开的母亲的爱里,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仰起头喘气,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贺飞星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宋容书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是什么没有营养和意义的废话,大概每个孩子都是这样,在母亲面前永远单纯和天真,就像停留在港湾里的海船一样不再随着波涛逐流,看见了母亲,就像看见了能稳定住一切的根。

        他们离开的时候,余祥又打了一通电话来,宋容书蹙起眉,下意识去看容文心的照片。他不想母亲看见他不高兴的样子,于是他拿着手机起身,走到石阶边上接电话。

        贺飞星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俯下身,凑到容文心的墓碑前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妈,放心,我会照顾好容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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