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分钟
年后，羽生的短发变得更清爽些，但弧度仍旧圆润，像七北田树杈上半挂的花苞。
积雪还剩下一层薄薄的寒意，象征性的堆在角落，在与黄昏不断重逢的交替中，以一种温柔的变迁，将白昼逐渐拉长。
国三让许多人改变，改变总是潜移默化，且安静无声的。
开学式上，发觉同学们配了副眼镜，连推框架的姿势都异常娴熟，懒散份子们犯瞌睡的频次大幅降低，自习也仅能听见沙沙的走笔声，以及翻阅纸张时落下的细小摩擦，它们稳稳潜入教室里，静谧像无孔不入的芒刺，刺得人头皮发紧。
越是无声，越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震耳欲聋。
“所以，你打算考取仙台一高？”去冰场路上闲聊到毕业意向时，羽生若有所思地问，“你知道，它的偏差值可不低。”
“是呐，所以很头痛。”我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还没从课堂的状态里缓过神，“青叶区距离泉区也远，大概率要申请寄宿了。”
“我这边想——”
“泉区的东北高校，对吧。”我打断他，“用小脚趾想也知道，整个仙台的运动精英都要去那里呢。”
“嗯。”声音发闷，视觉重归地面，“高中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羽生扔给我一个肯定句。
“要不你也试试考…”他摇摇头，迅速变了脸色，“唔，就你这运动神经，算了吧。”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拽了拽我的马尾，这次却久久都没有松开。
“那你现在可得抓紧时间表现，多请我吃些好的，多陪我玩些有趣的，说话也不能总是揶揄我了，”小路的尽头是仙台冰场正门，不知道还能这样并肩走到多久的以后，我顿了顿说：“总之，羽生结弦，你要抓紧时间对我好点。”
我很少连名带姓的叫他。
本是个玩笑话，我勾勾唇角，打算扯出个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如果他不在，竟也没有那么期待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未来。
夕阳下的冰场只亮起了一个局部，在时间里膨胀着，春风依然算得上料峭，羽生将外套脱掉扔过来，薄荷味毫无悬念摄住了我。
三年的光阴可以将一个人打磨成什么样？看看羽生不就知道了？修长紧实，就连青色的血管都在晚霞里绘出蜿蜒的影子，心跳的声音响于一片万籁俱静。
我望着他背光的身体，希望时间可以裂出一道缝隙，让我们停一停。
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希望能与他躲在那里，停一停。
“傻子想法。”我垂下眼，跟紧了他。
※
靠在椅背上，看不进去书。
密密麻麻的字像成串的索命符，冰刃声刮得我心烦意乱。
就不该探讨升学问题，更不该听他胡诌什么试试东北高校，他明知道我体育差劲到平地摔都不稀奇的程度，还要这样怂恿我。根本就不可能报考的呀，想到这里，就觉得真是遗憾到不行。
我盯着自己手腕上多出来的一块表，又盯着他手腕那条剔透的蓝色珠串，只觉得碍眼。
没由来的碍眼。
“可恨，你这混蛋！”不像针对他，反倒更像针对自己的不争气。
三五几个的冰场内，爆发出我洪亮的吼声，他们大抵被吓得不轻，而当事人更是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头雾水地爬起来，从刘海后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你瞧，就连他脚下扬起的冰屑也带着攻击性，不然又怎么会令我眼圈都跟着发酸。
“春乙，你怎么了？”声音是条抛物线，从他跃起的至高点落在我这边。
他咳了两声，我没应。
提问被愈发剧烈的咳嗽截断。
——“喂，你怎么了？”
——“你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啊？”
——“羽生选手，你这是怎么了！”
四下的人们发出焦急而陌生的关心，国中三年，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羽生哮喘发病。
以至于无论过去多久，都能清晰记起自己那一刻的无助与害怕，我看着他因缺氧而青紫的嘴唇，极速苍白的脸上，一双眼却黑得吓人，肺里是比冰面更冷的呼吸。
他抖得快要站不住，却还是跌跌撞撞地向我身边滑过来。
※
终于从他的背包里摸到吸入剂时，我从未有过那样沉重的一声心跳，像无数把锤子砸下来，四肢百骸都震得生疼，我盯着羽生，甚至不敢眨眼睛。
直到抿紧的唇线慢慢舒缓开，他深深喘了一大口气，而后说出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让你们担心…实在不好意思。”羽生鬓角的冷汗，顺着消瘦的下颌角直勾勾落入我手心。
我跪在地上去探听他的心脏，他喉间发出咯咯一笑，话还说得不大顺溜，只好摸了摸我的头发。
他说：“我今天太累了。”
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是我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承认，原来自己还可以哭的那么伤心和丢人。
“我猜，”羽生眼睛半阖，至多瞧见我的头顶，“你哭的肯定很丑。”
窗外的云层后面，裂出一个月亮，它安静攀上了羽生的肩膀，错漏下发光的银色念想。他躺在冰上，而我伏在他的胸口贴紧耳朵，动也不敢动，生怕短暂离开后，这小块震动就会遽然消失干净。
什么旁人啊，什么打量啊，什么窸窸窣窣的言语啊，顾不得了。
通通都顾不得了。
眼泪把衣料熨出了潮湿的暖意，漫无边界的空旷里，我不敢呼吸。
羽生宽慰般捋平我的背脊，声色轻轻：
“春乙，就这么陪我躺一会儿。”
“我也想让时间停一停。”
“哪怕一分钟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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