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跪在西苑的偏厅，黛蓝朝家主夫人郑重行了跪拜大礼，而后将事情原委阐述了一遍，心底隐隐有几分紧张和忐忑。
她知道，她犯了大错。
忤逆不训，未尽孝道，令苏氏一族蒙羞。
父亲虽原谅她的年少不知事，但对于这位姜氏大夫人，她的感情有些一言难尽的复杂曲折。
这件事要从很早之前说起。
当年，父亲与夫人之间的感情很好，一向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因为“下毒”事件发生后，父亲怀疑是姜夫人毒伤了她的经脉，导致她无法运转真气灵力，成了徒有仙体根骨的半个废人。
自此，父亲就渐渐疏远了姜夫人，并且待她也越来越好，起居琐事无微不至，唯恐她再受了委屈欺凌。
所以极力反对她和容璟之在一起。
黛蓝眼中蕴着浓重的愁绪和愧疚，她为了一己私情同苏家决裂，其中最对不起的人便是爹爹。而今浮萍漂泊，辗转回到家中，甘愿接受一切训诫和惩罚。
只要能赎罪抵过，给她曦暇珠去救婆婆，罚她做什么都可以的。
厅堂主位上的女人很美，气度端雅稳重落落大方，雪白的肌肤凝脂细腻，微弯的眼角也未见细纹，或许是修士驻颜术和保养得当，她看上去和旧年一样年轻娴丽，未有丝毫苍老疲态。
倒是在书房面见父亲时，发现父亲鬓发间隐约添了几缕银丝。
听完她所言，姜夫人静默了一会子，这才幽幽叹了口气：“曦暇宝珠原是苏家至宝，稀世之珍，万金无价，可活死人肉白骨，也可极大增益内修。按理说，不可轻易奉与外人，如若来日，湘陵城遭劫失守，也要借助宝珠之力救死扶伤。”
“夫人，可幽篁山……”黛蓝定定地望着大夫人，明亮的黑瞳中带着隐忧，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
姜夫人抬手截住她的话头，继续苦口婆心地道：“蓝儿，你不必着急，我也想诛尽世间邪魔妖物。但宝珠说到底是苏家命脉之一，即使当初泽兰交予我全权保管，可亦由不得我做主。”
黛蓝跪于下首，总觉得姜夫人话中有话，不再随意插口打断，只安安静静地听着。
“你本是苏家唯二的血脉，等将来你姐姐继任家主之位，曦暇宝珠理应交由你继承保管……要不是你和容家的半妖……这颗珠子迟早也是你的了。”
话音未落，地上的少女忽然重重叩首，额头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黛蓝知错了，都怪我不好！求夫人，求求您……”
见此，姜夫人缓缓从座上起身，滚金锦绣的裙摆轻轻拂过地面，神情颇为凝重地将少女扶起来，白腻温软的手指摸了摸女孩额前的红印，温言款语地劝慰她：“蓝儿，你无需求我，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只要你不埋怨夫人，心里头不怨恨夫人，我就百般欣慰了。”
黛蓝立刻摇头：“夫人是大善人、大好人！您的抚育关照之恩，我绝不会忘记的！”
这话便将幼时的龃龉之事揭过了。
姜夫人温婉地冲她笑，连连颔首：“好，好，好姑娘。”
正说着，低眸思考片刻后，姜氏好似豁然开朗，拍着她的手说道：“这样吧！待你金丹结莲的那一日，我便把曦暇珠交给你，如何？”
亲昵地摩挲着小姑娘的手掌，然而不经意间，似触到黛蓝掌内的疤痕，姜氏眉尖微微一动，她凝神细瞧几眼黛蓝的面色，暗暗惊诧震动，料想不到的秘密在心间凝聚成型，面上仍旧镇定自若、不动声色。
苏氏子弟中，唯有金丹结莲，方能获得家族长老的认可。
姜夫人此言的确在情在理。
黛蓝点头，她浑然不知，满眼感激，用力握住姜氏的手：“好的！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至少夫人愿意给她机会，让她凭本事取得家传至宝，便不至于绝境无望。
左右侍下送黛蓝离开后，躲在珠帘屏风后的苏黛青这才现身，她适才将娘亲和黛蓝的对话听了大致，心生不满却忍耐许久，强压着不高兴。
问姜氏道：“阿娘，你当真要把宝珠给她吗？”
黛蓝若是当真一走了之，她就是苏家唯一的继承人，家主灵印和曦暇宝珠早晚都是她的。
能有那个山坳坳里冒出来的小野种什么事儿？
黛蓝每次回来，都要抢她的东西，所以她恨极了黛蓝。
姜氏看了女儿一眼，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对你妹妹好点儿，好歹表面功夫做足。你对她越亲密无间、不计前嫌，你爹爹才不会继续在意她。”
她明白女儿内心的顾忌，她又何尝不忌惮呢？
只因黛蓝是个没娘亲的孩子，她走的这两年里，泽兰虽闭口不谈此事，但明里暗里都是记挂这个小女儿的。
她只怕，那件事……
回府之后，纵然恢复苏家二小姐的身份，但此时境况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原先伺候黛蓝的仆婢均已遣散，只留下一个饮香还在府内，却也调离至外院做事了。
寝闺楼阁无人打扫，积了一层厚重的灰尘，举头清晰可见房梁间密集的蛛网。
花了半日的功夫，简单地洒水清扫，拭去浮灰尘土，勉强能够住人了。
姜夫人拨给她一个年纪很小的丫头伺候，但小丫头也做不了什么事，顶多每日将后厨的食盒送至房门口。
当晚，黛蓝开始闭关修行，不敢稍有耽搁懈怠。
姜夫人提出的条件，虽说在情理之中，但仔细一琢磨，显然是在刁难人。
早些年由于经脉不通，黛蓝修行极为艰难，恐怕等百八十载也没有金丹结莲的一日。
如今她失了仙体，修为从金丹期跌至炼气初阶，要想从打根基开始，一步步修炼至金丹后期，谈何容易？
除非天纵奇才，十日炼气，百日筑基……在一年内冲破金丹，方有些许可能性。
黛蓝对修行的速度没有准确的概念，她只知道，夫人既然提出了要求，那么她竭尽全力做到就好。
不能抱怨发牢骚，也不能讨价还价。
她已没有那个资格了。
好在先前困于狐狸洞，几次检查梳理内息脉络，竟然发觉失去仙髓之后，再调转灵力反而不觉得痛楚！
原来舍弃某些东西后，上苍却也回报了她，得之不易的一副健康体魄，尽管仅是凡人之躯。
眼下，她唯一要去做的，只有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修炼。
从无，至有。
……
九月中旬，满月夜。
九州仙宗世家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祀祖活动，由镇守方都的公冶氏主持承办，届时延请各个世家子女前往仙祠，焚香祭祖祷告祈愿。
湘陵苏氏缺席了两年的二小姐，黛蓝今朝不可避免地，要去给仙祖献上一炷香。
乘坐云舟前往方都，一日千里，耗费不了多少时辰，她原本想早去早回。
奈何在祀祖完毕时，或说是在过程中间，就有其他仙宗的子弟，对着少女指指点点，满堂弥漫着骚动谈论声。
黛蓝双手合十，宛若未闻，心中平静，诚心祷祝。
礼毕，退出宗祠不远，几个脸生的世家子就将她团团围住，看模样大抵来者不善。
黛蓝虽不认得他们，却通过几人衣着服饰，辨认出是临琅的段氏和林氏两家。
她不自觉皱了皱眉，依稀记得段家的人曾经想求娶阿姊，企图血脉联姻扩张两家势力，可是被爹爹和姜夫人婉拒了。
因为，阿姊若继任家主，便不可能出嫁为妇，只有旁人挤破脑袋入赘的份儿。
当年黛蓝年纪尚小，那门婚事自然也没有落到她头上。
怎料，这样一桩小事，却被段家的人记恨上了。最后，段氏和林氏结成亲家，却对苏氏便颇有微词，时常出言不逊。
黛蓝的那桩离家丑闻，更被添油加醋地抹黑传扬了一番。
无非是鲜廉寡耻、不贞不洁、残花败柳一类云云。
几人故意恶言恶语相向，她全当了耳旁风，木头似的杵在原地默不吭声地听着，任由他们一通诟谇贬低。
其实她回家之后，家中下人耳语传言也好，类似的谣言嘲讽她听过很多。
但错了就是错了，她阻止不了别人怎么说，也不能捂住别人的嘴巴。
感觉时辰延误久了些，黛蓝有些着急不安，这才掀起眼皮，目光没有多余的情绪，忧心地看着那几位，细声细语地问：“你们说完了吗？我需要回去修行了。”
云舟往返两地就得耽搁整整一日，一年之期，所剩无多。
她必须不间断地修炼提升，拼上性命也要突破金丹，才能够向姜夫人索取曦暇珠。
见她依然目中无人的态度，段氏的几位公子登时放下脸来，咒骂之声更加放肆，甚至扬起手想教训一下这小姑娘，教她心生畏惧，对他们摇尾乞怜。
就在拳头快落到她身上的一刹那。
苏黛青倏然出现少女身前，顺势扬手挥出一击，充沛的灵息不留情地将几人翻倒在地。
黛蓝愣愣地眨巴了一下眼睫。
苏黛青拧眉，觑了她一眼，冷声喝道：“你呆站着干什么？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小姑娘没说话，屏息探出袖中的手指，轻轻去牵她的衣袖，就像小时候一样，对着阿姊不停傻笑。
阿姊生得像姜夫人，容颜好看得令人惊叹。
黛蓝望着她，露出了三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眸中盈满亮澄澄有如星光闪烁的笑意。
她回家，心底最害怕的，是会牵连阿姊的清誉。
幸好，阿姊似乎没有生她的气。
阿姊还是在乎她的，她也喜欢阿姊，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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