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母替儿退学
凑齐八个孩子教了几天，有欢喜也有无奈，每次进度停滞不前或是课上遇人捣乱心中郁闷时，看见小团子小心翼翼试探的眼气就消了大半，抓起书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导。
这样磕磕绊绊，学馆窗外日光一天天暗淡，树叶从金黄到枯黄最后掉落，只余院中竹林苍劲挺拔，风吹过留一片簌簌声。
大部分孩子已经对《三字经》记熟，陆清洛开始给他们增加书法课，早上特地提前与雨霏两个布置好学馆，每人桌上都铺着棉料宣纸，搁着狼毫小楷、方正简易的砚台与盒装徽墨。
小团子们从早上走进屋看到原本空空荡荡的桌上摆满黑的白的、长的扁的简约考究的器具时就开始收束平时自由散漫之态，恭敬地坐在“文化人”的标记——笔墨纸砚前。
陆清洛简明扼要地讲述今日学习内容：“大家已经识些字了，但还未曾习过书法，今日我们就开始执笔，将先前习过的字、读过的诗写下。笔法之理由三：笔法、字法、章法，首要应掌握执笔之法，苏东坡先生曾说‘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但目前最常用的是……”
她细细讲解握笔姿势，讲台上亲手示范后又在座位间一个一个纠正姿势，手把手讲运笔之理。
可惜幼童习字从来不是易事，几人练出的笔画歪歪扭扭，看上去实在难以用字来定义。原先在各方面都一骑绝尘的谭容淸此时也不再游刃有余，他倒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只陆清洛心中惋惜了一把，看着他依旧淡然、认真的表情安慰自己——毕竟他年岁最小,连筷子都没用熟练,字练不好暂时也无须着急。
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一个刚刚第一天拿起铅笔习字的懵懂稚童时，手下的笔画也是这样歪歪扭扭、头重脚重，像一条趴在纸上发呆的虫。
笑着暗暗叹口气，她又耐着性子教：“下笔时顿笔太重啦，笔尖碰到纸面时不需太用力，轻轻往下运笔就行……”
往常授课时总有小团子走神开小差，今日却都聚精会神地铆足劲，临到美食铺中半玩半听典故时都忽然冒出一句“唉，这些诗的字一定很难写。”
陆清洛一口饭差些喷出，揉了揉他的头，安慰道：“万事开头难，书法自古以来就是要勤奋苦练的，这才第一天刚学，不急。”
这一日学生都勤奋不已，下午的算术课雨霏也对他们评价极高：“没一个走神的，说了一道题，他们非要在纸上用笔细细算好多好多遍，字儿都写漂亮了才肯停。”
“先生。”放学前忽有学生找她。
陆清洛闻声低头，是一个眉毛淡至近乎隐去，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小孩儿，记得是叫王明升。
“我娘说明日家中有事，我想请假缺一天课。”
“好的，家事要紧。”陆清洛打时不以为意，嘱托几句看着他的小小背影消失在学馆门口后继续琢磨着第二日书法课的教学规划。
隔日，她继续教写笔画，除了年长一些的孩子笔画逐渐有点模样，几个小的起色不大，又有小孩失了第一天的兴致，躁动的气氛有重返课堂之势。想起请假的王明升，陆清洛只祈福他明日来也别像课上这几个捣蛋鬼一样。
第三日，王明升也没有出现在学馆里。
有了先前荀澹的事和对当地民生状况的初步了解，陆清洛看见空座位，脑袋中咔哒一声，立即隐约猜到可能发生的事，转头看王鑫。
王鑫正执笔练字，上学馆习书以来还鲜有能像书法这样让他在一众比自己年幼的孩子面前大展身手的机会，因而分外热忱，低头写完一个工工整整的正楷“亭”，猛地起身喟叹：“唉，这字还是失了水准，要练要练。”
果然有同窗凑上来了，他心中暗喜，又拼命压下嘴角作出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正准备抬头看同窗眼中惊羡，却猛然发觉先生正一直盯着他，吓得手一抖笔差些掉了，笔上甩出的墨在前来观字的荀澹衣上留下一串斜斜的痕迹。
“先生？”
“今天王明升没有来……”
王鑫心中吊起的石头放下了，他还以为先生又有训他什么“不会与同窗友爱相处”之类，语气也随之回到平时的狂妄：“那看我干嘛？我又不是什么是都知道的。”
陆清洛一心担忧王明升，未纠结他的语气问题。“平日里有关街坊乡亲之事，消息最灵通的可不就是你？”见他不回答，她又忙补充，“总归是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吧？”
——
学馆放学后，陆清洛与雨霏一同来到城郊西边。
陆清洛原先想自己一人去显得更加亲切，也许家长会更好说话些，但雨霏说为了公主的安全定当要有人陪同去，跟她一个人走在乡间路上就会丢了性命似的
路上几个喜爱在路口桑树底下闲谈的老太太已经有些眼熟陆清洛，自来熟地问：“囡囡，又来了噢？”
陆清洛讪讪一笑，点头后继续赶路。
还未看见王鑫说的“比周围几户人家看起来都齐整”的宅院，一阵馥郁的浓香就乘着风钻入鼻腔。
“谁家酿的酒？”雨霏问。
二人一路走到王家宅门口，酒香像一层厚厚的鹅绒将人包围，光是闻着，风也小了、喉咙也暖了，脑袋笼罩在飘飘然的幸福中。
雨霏前去敲门，随着一阵轻快急促的脚步声，门向两边打开，王明升在中间仰头看着主仆二人，眼睛在逐渐暗淡的日光中明亮异常。
三人在酒香中沉默地互望一阵，陆清洛弯腰问他：“怎么请了一天的假，连着两天都没来？”
“娘不让我去了。”
“不让去了？为什么？你娘亲……”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妇人小跑着过来，先是蹲下抓住王明升的肩膀，将他转了个旋儿，左看看右看看没出什么差错，伸出手佯打了几下背：“小祖宗唉，瞎跑个什么，小心人牙子把你抓走。”
等训完儿子，她牵着小儿的手，站起来打量陆清洛：“你是……”
王母眉毛也淡得近乎隐身，一双亮亮的眼珠子在圆眼框中轱辘轱辘转，相似的五官长在王明升脸上是腼腆羞怯，在她神奇的表情调度下却显得凶神恶煞。
陆清洛被她仿佛在菜市场上看一块肉斤重的目光盯得发毛，气势不免弱下来：“我是教王明升的教书匠。”
“噢哟，是你啊，刚巧准备找你呢。”一个虚虚的笑忽然在王母脸上咧开，两颊的肉顶起，颧骨就像要飞出去一般。
陆清洛想要往后退，一般这样看起来在超市里抢鸡蛋很厉害的，她在生活中都会远远地绕开，但既然要继承原主意志，且这小孩字都还没会写……
我是公主，我超有钱；我是公主，我超有钱；我是公主，我超有钱。
学着读过的小说主角，心中默念了几遍给自己一点暗示后，她硬着头皮也回一个笑：“唉，你们家的孩子怎么请了一天的假但是第二天也——”
“这学有什么好上的？！”王母两颊被顶起的肉忽然挂下去，眼睛一瞪、凶光毕露。
雨霏悄悄往前一步挡在陆清洛面前,陆清洛顾不上端着原主的公主架子,伸手就揽着她的手臂,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感谢来时非要跟着她的雨霏。
“听那县令老爷说长安有贵人下来办学馆，我以为是什么稀奇的，就把升儿送去你们那。谁知好些日子下来，也没见升儿会做文章了，前日居然回来跟我们说你们把小孩拉去铺子干活！我这孩子长的一脸苦相，喂胖了也是三天没吃肉的困顿样子，没那文曲星下凡的资质，无论如何是越不了龙门的。比起送去你们那吃苦当个跑腿，不如还是在家里享清福。”
王母噼里啪啦一顿尖酸话下来把陆清洛砸的脑壳发浑，她下意识想稳定住她的情绪，勉强找了个王母喘气的空隙开口：“明升他娘亲，你先听我——”
“你可知明升他爹是谁？”
陆清洛猛吸了一口空气中的酒香，悄悄四周环顾：与周边的农户相比较是齐整干净的宅院，但看着也不似大富大贵的，总不至于冒出一个什么惊天大身份……她只是单纯想来这里劝个学，不会到时候还要麻烦她的皇帝爹来捞吧？这太离谱了，古代有什么人在皇帝之上吗？不应该啊，就算这是架空朝代——
她的胡思乱想被王母的声音打乱：
“明升他爹啊，是街上奇货居那王家的远房二堂哥，他家的独苗苗可照顾我们家升儿了。”
“啊？”陆清洛傻眼了，她以为会是什么惊天大背景，这样可能只需要张县令来捞自己，不也不一定，也许她和雨霏两个人可以在大妈手下逃走……
等等，她方才说什么，奇货居？
记忆回溯到开学第一天，王鑫慢吞吞站起，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傲气与狂妄：“我是街上奇货居家的，名叫王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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